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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荒野寻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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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一在那片死气沉沉的荒野上,还有死人羡慕我的瑰宝,就尽管让他们到我这来,叫他们把献媚的头铺在我脚下。万一在那片即将火化的尸堆上,还有活人羡慕我的王冠,就尽管让他到我这来,叫他跪在我的脚下。万一在那片灰飞烟灭的废土上,还有活着的王羡慕我的王座,就尽管让他到我这来,叫他把轻佻的王冠放在我脚下。因为在我头上,除了命运之神,没有其他王!大地又在震动,在咆哮,在怒吼,就像一个暴走的游吟诗人,每次神经发作,便吼出了疯狂的诗词。哪怕世界五花八门、千奇百怪、光鲜亮丽,这个深藏于地底、不食人间烟火、孤傲自持的瞎眼巨人从不把这些媚俗之物看在眼中。它就像一个愤世嫉俗的黑暗天遣者,或嫉恨人性的瑞根魔主,极力摧毁凡间的“恶俗”!想必这也是各种大灾变的主要成因。这些无形的潜意识时常借助游吟诗人普尔的诗词宣泄出来,这个怪异的半兽人从来不站在人或兽人、精灵或魔族一边,而是作为一个旁观者谱写“命运之书”。当他写下一句诗,莱特的心便隐隐作痛,仿佛在他们中间,存在一种不可告人的连结。嘹亮的号角声穿透了厚厚的岩层,达致鬼迷心窍之人的心耳,模糊而真实。原来与地共振的,还有精灵之军的攻势。在剧烈的震动中,沉睡者东倒西歪,站都站不稳。血祭大厅后端,被困在水晶柱里的六个嗜血巨人被提前唤醒,在阴郁中发出狂躁的怒号,急欲挣脱枷锁,眼看它们就要破壁而出了。“来得正是时候!”

莱特趴倒在血池边上,心里暗自惊叹。看来这又是一个绝佳的“巧合”,命运之神又猛拉了他一把。不过,这也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莱特根本就没有能力胜过嗜血之欲,任何反抗都力不从心,无论他怎么努力,也都是血的奴隶!现在他在这一点上已经深信不疑了。游吟诗人的预言并没有夸大其词,血族领主也没有对他说威吓的话,这已是铁定的事实——唯有命运之力能扭转僵局!一声尖利的嘶叫冲破轰轰隆隆的震动,莱特扭头一看,即刻看见一个体无完肤的未成型的超级召唤体从大厅的一侧破壁而出,四肢着地,从嘴里吐出血红的长舌,发出凶恶的低吼。接着又有另一个超级召唤体钻出墙面的破口,一个接一个。看来它们已经找到通向“嗜血大厅”的另一条暗道,如海水涌入破漏的船,像疯兽一样张牙舞爪,攻击在场的所有活物。利斯举起双手,尝试用黑暗心力驯服这些失序的混乱之物,但她不能,只能释放出一道道血色闪电,将来犯之敌击倒。不过这些还未成型的怪物好像不能被杀死,倒下之后又从地上爬起来,变得更加凶猛。大厅的末端,掩藏在那根内空的水晶柱后面的石墙上,还有一扇高大的尖拱形石门。此门看似巨人的出入口,在地震中,它被激活,门页向外翻动,露出一道人身大小的裂缝。莱特见状,赶紧使出心力将血池里的利维亚抱到怀中,跌跌撞撞地跑向出口。利斯见无瑕者被带走,就紧追过来。不料就在这时,血池中的瑞根魔主像的右臂因受震而断裂,燃烧的血杯落入池中,引燃一滩血水。熊熊火势从石像脚部升腾起来,随后引发猛烈的爆炸。震耳欲聋的声响从莱特背后冲击过来,幸好他现在已经躲入后门。惊吓之余,他猛然回头,见血池如喷发的火山,血与火从中溅射出来,连同池中的孩童和那群邪恶的超级召唤体,都变成一场腥风血雨,散落在血祭大厅中。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声沉重的爆破,六个嗜血巨人陆续“破棺”, 开始吞噬“残羹剩饭”。灼热的火光透过门缝,刺红了莱特的双眼,灼痛的泪水迷糊了他的视线。他痛心地合上眼,抬起发麻的金属假手,尽可能地挡住眼前的惨剧。然而悲怆之光一直从冷酷的“指骨”之间透入,那是落在地上的余火。莱特又忍不住朝大厅观望,因他心里还有祈望,如同祈望一朵将灭的烛火死灰复燃。但在这七零八落的余光中,并没有无辜者生存的一丝迹象。无望之余,莱特又转眼望向木偶般的利维亚,带着乞讨的神色,试图从她脸上搜出一丝怜惜。但他不能,她的存在对他来说简直是一个莫大的讽刺,或是预言的化身:“黑暗之日好似漩涡,吞噬千星万物……不洁之物引来诸多苍蝇,混乱之心招来混乱之力;混乱之力带来混乱之事,嗜血之性引发流血厄运;嗜血与失血同病相怜,血债血还不可避免。命运早已注定,无论走到哪,死亡如影随形。”

自他落入荒原深坑以来,普尔的话就常在他耳边飘荡。眼见这些可怜的孩子就这样被无情的厄运碾轧成一片血水了,莱特心如刀绞,只能咬紧牙关,挺起精神,怀揣“残缺不全的私生女”继续奔走——不管如何,他总算捡回一条宝贵的性命,给这个生灵涂炭的德斯兰增添了一道微弱的曙光。高大笔直的通道又被一堵黑黢黢的巨墙阻挡,墙上的石头大门厚重而严实,紧紧闭合,无论怎么推都没用。想必,此门也是留给那些嗜血巨人用的。莱特只能从右侧的窄道拐入,行进之路变得迂回曲折,随后变成一条坡道,越走越吃力,直至触底。通道的末端又被一堵封闭的石门挡住,这门与地面几乎平行,就像一个天窗。门上有一个手印,与血祭大厅的入口一样。莱特放下利维亚,把手放到手印上,使出心力直到手下的火光燃遍了整个刻痕。石门忽然开启,冷飕飕的沙土从外面劈头盖脸地涌入,呼啸的荒原之风卷着尘沙,扫入暗道,莱特咳嗽不止。看来他又揭开了一个“大火锅”,一个更加残酷的战场。电光闪烁的魔法屏障下,火光冲天,尘土飞扬;暴烈的吼叫,凄厉的惨叫交织在一块。一个个燃烧的大火球从莱特头顶上飞过,拖着长长的黑烟,如驰骋的将士拖着威武的披风,发出凌冽的咆哮,随后是如雷般的撞击和震动。莱特赶紧抱起利维亚钻出暗道,发现他们已经来到查尔尼斯湖的北岸。背后的石门怦然闭合,如蛇头沉入沙土,就像被某种莫名的无形之力超控。此道看似一条蛰伏的巨蟒,只能从它肚子里吐出来,不能再从它嘴里进入。逃出生天的沉睡者暗自感叹:命运之士确实命大,枯死的大树比草壮,九死还有一生,再死可能也不死;就像“沉睡的黑日”,看似正在消失,却是不死,还有诸星诸光护着他,一直为他添火,热切盼望他死灰复燃。高挂正空的黑日之下,黑云城硝烟弥漫。城外,一排排精灵长矛兵和长剑士组成长长的防线,顽强抵抗着嗜血恶敌的围攻,誓死守护着后方阵线——莱特身前的一大片空地。这里竖立着几台高大的攻城武器,三五成群的精灵械兵围着它们团团转,忙得不可开交。这些攻城器械看上去都很笨重,在敌人围剿下寸步难行,想必都是有来无回的炮灰。燃烧的巨石被长长的木臂甩出,越过黑乎乎的月牙湖,投下几团涌动的火光,落入乌烟瘴气的黑云城,却仍未击垮那座石头棺材般的血族主堡。“保持阵线,保持阵线!”

天遣者阿梅利骑着独角马,在后方阵地上摇旗呐喊:“昔日,我们攻陷此顽固营垒,却未将邪恶连根拔除,嗜血恶主浴血复出,但在恶敌面前,我们绝不退让一步!”

尽管阿梅利军力充足,但在罪恶滔天的黑暗势力面前,她仍显得势单力薄,正义的喊声时常被邪恶的嘶吼压盖。而守护后方阵地的前线军队正惨遭血族恶兽疯狂蹂躏,精灵勇士的惨叫不绝于耳。就在此时,还有一头凶暴的嗜血怪兽跃过一队精灵长矛兵,从阿梅利背后猛扑过来,却无法躲过她敏锐的感知力。阿梅利一转身,随即用旗杆上端的矛头顶住它残暴的大嘴,用力一刺,便将它的身体刺穿,但也为此丢掉这面旗。暗红色的毒血喷溅在天遣者的银色铠甲上,眼见守军很快就要招架不住了。还有后方的步兵阵线,也正被查尔尼斯湖的黑尸攻击,如临大敌。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被这股汹涌的激流冲垮。阿梅利不得不拔出锋利的审判之剑,亲自御敌。“你和你姐姐一样顽固,不堪一击,却还要硬拼。现在,你已经捅了马蜂窝。不久,精灵高地就要变成一堆废土了。”

邪恶的心语从高空飘来,莱特一转身,远远望见查尔尼斯堡主塔楼窗里的雷德。尽管黑云城千疮百孔,这座高楼还是倔强地耸立着。莱特骤然一怔,见雷德手里还拿着一颗黑糊糊的水晶球——这颗噬魂球不就是他之前在查尔尼斯荒原的深坑边上落下的吗?在他掉进那个水坑之前,还一直装在马包里。看来此球已经积聚了大量黑暗之力,一旦“破壳而出”,造成的混乱将无法估算。不,他可不想成为历史罪人!莱特的右眼又痛心地眨了几下。此时传来虚弱的叹息,他低头一看,那是一个身负重伤的精灵卫兵。他的脖子已被恶兽咬破,血不住地流,却还没有死。在他身上,还放着一把精美的白银长弓,一根银箭握在他手里。莱特沉着脸,放下怀中的利维亚,走过去,捡起那位垂死的精灵卫兵的弓和箭;脸一横,把箭搭在弦上,转身举向查尔尼斯堡的高塔,心想:恶人私语如箭,虽远亦能伤人;若回他一箭,诅咒或能撤销。但这需要很强的心力,倘若孤注一掷,则须击中要害,特别是那颗球。如此行,或能除去嗜血病毒的罪魁祸首!于是,莱特拉开长弓,瞄准远处的目标。随后闭上眼,集中心力,手一松,把箭放飞出去,眼却依然紧闭,乃凭心力定位此箭。箭飞过敌城的高墙,在他心眼里若隐若现。因此,他不得不屏住呼吸,使出心力,重新定位并把控它,对它施加更多的力量,给予它更准确的方向。射出的银箭如电光飞向查尔尼斯堡的高塔,直刺向塔中之人。但它锋芒毕露,太过引人注目,并非暗箭。老奸巨猾的雷德很快发现了它,立刻伸出手来,用闪电将其击落。“呵……莱特,我就知道是你,你总算豁出去了。从今以后,你只能继续逃了!”

狡黠的心语又从那座高塔上飞来。湖对岸的莱特黯然睁开了眼,低下沉重的脑袋,接连的失败又给他的信心造成很大的挫折。失望之余,莱特只能把眼转向附近的一个医疗帐篷,呛人的药水味又让他想起了药剂师莎琳,心里真不是滋味。他又看了看脚下这名痛苦的伤员,心里一寒,便扔下弓,屈下身,试图将他扶到帐篷里去。“莱特,你还在这做什么?”

天遣者阿梅利终于发现了他,策马奔来,手臂一伸,便将地上的白银长弓夺走。原来这把精灵长弓是她的,怪不得莱特能够把箭射得那么精准,也难怪濒死之人仍对此爱不释手。阿梅利看了看她的弓,又看了看莱特,发现这些银制物品已无法对他构成伤害,便把手指向他身边的利维亚,大喊:“把孩子给我!跟我们回城!”

莱特不得不将伤员放平在地,使出心力,试图医治他的伤,随后抬起脸,直视着她。天遣者面目清亮,全身素白,风尘仆仆,或是她将九死一生的药剂师莎琳扔回血族魔坑,石沉大海?“难道你聋了吗?把那孩子抱过来给她!”

又一个身穿重甲,头戴银盔的骑兵从阿梅利背后奔来。莱特转眼一看——还是那个虚伪的精灵军长——斯通尔,无名怒火涌上他的头。又一头凶暴的恶兽冲破了精灵军队的防线,朝斯通尔扑来。旁边一个精灵剑士及时发现了它,挥剑砍向这头恶兽,但没击中要害,不幸被它反咬了一口,惨叫着栽倒在地上。莱特见状连忙上前一步,抬起手,释放出一道闪电,将那头恶兽击倒,随后手腕一转,又用心力将倒下的精灵剑士的武器夺来,搂住身边的利维亚,把剑横在她脖子下,怒视着阿梅利身旁的精灵军长。“哼!”

只见斯通尔嘴角一撇,扭头看了阿梅利一眼,向莱特露出倨傲的表情:“如我所料,他仍是血族的走狗,一条惹事生非的害人虫!被拐的孩子那么多,他只救出一个?或许是半个!”

“你们可以夺走整个东德斯兰,但你们不能夺走我的孩子!”

莱特怒喊:“我宁可让她死在我手下,也不会拱手交给其他人!”

“她是维利塔斯的孩子!”

斯通尔喝道:“我们发誓找到她!”

“雷德也说过这是他的孩子。”

莱特翘起了下巴。“这是血族领主的阴谋!”

莱特大嚷:“你们都中了他的圈套,就像飞蛾扑火,就像那些愚蠢的兽人,前来送死!”

“让这孩子说话!”

阿梅利又把手指向畸形的利维亚。“她不能说话,也不听你的话。”

莱特喊道。阿梅利愕然望着莱特,又惊异地望着那个畸形儿,慢慢把手缩回去,许久不露声色。“主人,请别相信他。”

斯通尔气汹汹地把剑举向莱特,“是他害死了莎琳,抢了这孩子,我可以检验这一点。”

说着便要骑马上前训斥他。“停!”

阿梅利向他抬手阻止了他,目光又驻留在莱特赌气的面容上。“让他放马过来吧,看他能把我怎样。”

莱特指着斯通尔怒骂:“别以为你喝下神药,披上白皮,拉长双耳,穿上白银铠甲就是白净之灵。你不过是精灵族的败类!有你在场,就不安全!”

斯通尔顿时气红了脸,冲莱特虎视眈眈,揉着剑柄,却不敢违抗天遣者的命令。“看来又得事先声明了。”

阿梅利朝他点了点头,目光诚挚:“我还是劝你早日回转,免得日后积重难返。”

“诚然!我也劝你现在就双手抱头,跪地自首!”

斯通尔借势威吓他。“你们要我回哪?”

莱特又郁闷地望着对方:“嗜血病毒无处不在,在这里,也在那里。我刚走出血族的腹地,雷德和他女儿利斯把一切都告诉我了。所以,我还是劝你们赶紧回家看看,若不然,恐怕后宫不保。”

阿梅利一听,脸色即刻沉了下来。身为天遣者,她一向善于察言观色:对方话带讥讽,却是句句属实;此闻并不新鲜,却是伤上撒盐。“看这斯还唠叨什么哪?”

斯通尔又气又疑。“你以为我没有去过那个五花八门的大商场?”

莱特将目光从阿梅利身上挪开,举头望空:“你们怎么称呼它?维利塔斯?不,那只是一个马蜂窝。即使你将王冠套在我头上,让我站在塔尖上,我也不是王,只是百花中的一朵。因为那里有无数王冠和高塔,如同蜂巢,住着无数蜂王!”

“你只想独树一帜,独揽王权,我知道。”

阿梅利冲他点点头,淡然一笑:“但你一直担心树大招风。若不登上顶峰,将东德斯兰踩在脚下,就入无底深坑,将其拉倒。所以,你才会走回头路,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这个血族大坑。像你这般顽固的人又怎会轻易听从我的劝告?”

说着,她把手举向莱特头顶,指着那个高悬在黑云城上空的黑日:“你只想像它那样,既然无法发光,就将一切心光收藏起来。若不能死灰复燃,就沦为死的坟堂,将诸多荣光吸吮,卷走所有发光的东西后即诸事不为,永远沉睡!这,就是黑日。”

此话不免让莱特想起他靴子里的水晶碎片。斯通尔又不解地望了望他的主人,莱特也不得不抬起双眼来直视她。很明显,阿梅利已经在他或他的后裔利维亚身上找到她想要找的东西。但那东西实在含糊,莱特可以感受到它的存在,却说不出个所以然,也许这对阿梅利来说也如此。只是把它交给外人还是太危险了,莱特心想:目前她正被居心叵测之人包围,而且天遣者艾玫也生死未卜,她只是她妹妹;即便她们都长一个样,也只是一种“障眼术”,不能骗过“沉睡之目”——不!纵使百花零落,他也不可以失去这颗“无花果”——他的骨肉!此时又有一批恶兽冲破精灵军队的防线,打乱他们的阵列,使得防线外的一队精灵骑兵不得不反守为攻,从队伍破口处冲进去,举着长矛击杀恶兽。有些骑兵不慎被恶兽反扑,人仰马翻,惨死于尖牙利爪之下。莱特见状,便将利维亚抱起来,用闪电攻击圈内的恶兽,将它们击倒,又将其他恶兽从精灵军队里驱赶出去。随后,他跳上一匹惊魂未定的马,拽起马绳,骑马跟在精灵骑兵身后,从军队的破口处冲了出去。“这是什么鬼?”

斯通尔转向阿梅利,眼中透出不服之意。“由他去,我们先撤军。”

阿梅利目送莱特离去,面无表情。“你不觉得他太危险了吗?”

斯通尔揪心地问:“那孩子……他要把她带到哪?”

“一切尽在掌控中。”

阿梅利低声说,眨了眨眼,目光笔直。“现在,利维亚在他手上。”

远离此地之前,莱特又听到一句幽暗的私语,来自查尔尼斯堡高塔中的利斯。“别担心,利维亚只是一个混乱的种子,莱特的噩梦,精灵族的绊脚石。”

雷德冷笑道,“他们不会喜欢这个危险的‘沉睡者’的。”

他说完,便狂妄地笑了起来……凉飕飕的清风吹拂着莱特的面庞,暗淡的星光散落在他身上。他骑着马,抱着利维亚,行走在荒凉的沙地上,神情颓废,面目无光,如落魄之人。不过现在,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就像刚从水深火热之湖里钻出来,又如苍凉的孤帆,漂浮于茫茫夜海。眼前的道路宽敞通畅,看似他想象中的秩序之道。每当他回过头来,查看自己身后留下的脚印时也问心无愧:当他落入那个荒原深坑后,便开始醒悟,运气就像一阵风吹过游吟诗人笔直的琴弦,顺利奏出明朗动听的旋律;每一个选择都显得理智而必要,看似命运之神又在为他开路了。然而,当他想到失踪的莎琳时,他的心又仿佛被长剑刺中,变成他心中的一根尖刺,一个无法磨平的“石笋”。为何命运之神偏要在“凡人之女和私生女”之间做选择?如今,莎琳的消失也只能换来身下这个木偶般的孩子。假如坐在他身边的是他的爱人而不是这个空壳般的女儿又会怎样?此时此刻,遍地荒凉、举目无亲——非骨肉之亲,乃心中之灵,还不如回家睡觉去!莱特又低头看了看马背上的利维亚,就在那一刻,噩梦般的情景又出现在他记忆的视野中,在他通过荒原深坑的裂缝时已有预见:或许瑞根魔主现在就要来抢夺他的孩子了,因她无论对谁来说都举足轻重!又一阵冷风吹过莱特的面容,使他打了个哆嗦,感觉危险已迫在眉睫。于是,他又将利维亚紧搂在怀中,勒了勒马绳,放慢速度,环顾着烟尘弥漫、雾霭缭绕的荒原,一个个死冷的悬念从他心中浮出。出于某种“安全考虑”,莱特决定原路返回那个精灵地堡,却不想想那地方已经变成什么样。对他而言,人比鬼可怕。他想:为什么他总是被厄运困扰?无论他走到哪,都会被人跟踪?每次以为自己逃出生天,却有新的危险和不详的阴云笼罩在他头上?难道,他生来就是一个爱惹是生非的废物?现在,他已经无亲无友、无依无靠,除了身前的利维亚——她根本算不上一个人,却是他不可分割的一根骨头。但有些时候,他又疑虑重重,感觉她好像不属于他,也非命运之神所赐,而是黑暗之主的遗物:一个“私生女”,一种黑暗天赋!每想到这,他的心就变冷,又即刻铁下心来:每一个族群都有非凡的“神器”,但他有她,这就是他的后嗣,他的恩赐,他的武器——锋利无比,所向披靡!有了她,就是有了一切!无奈饥寒困苦又开始困扰他,使他无精打采,肢体疲软。他真想现在就找到之前掉落的那个深坑,拼掉最后一口气,给那个被裂变者占据的地堡一次大清洗,给他和他的女儿腾出一片净地,从此安睡于这片无主之地,一劳永逸!血族和精灵族都有他们的领地,为什么莱特没有?难道他就不能自己打造一个?若不然,就变成微小之尘,随着清冷的荒原之风从众人眼边贸然飘过:没有人看见他们,也没人向他们夸耀功勋,更没人向他们发号施令!“若不登上最高峰,将东德斯兰踩在脚下,就入无底深坑!”

天遣者的余音仍在沉睡者耳边回响:“若不能死灰复燃,就沦为死的坟堂,将诸多荣光吸吮,卷走所有发光的东西后即诸事不为,永远沉睡!这,就是黑日。”

“纵使我面如死灰,眼如黑日,我也一定要有自己的脸色和眼色!”

莱特想道,拧了拧拳头,瞪了瞪眼。眼前的视野逐渐含糊,荒原之风越吹越猛;呼啸的风声如撒野的阴魂在他耳边冷嘲热讽;顽皮的沙尘挑逗着他的眼目,使他不得不拉下眼帘,摸黑向前。“但我就非得再次淌入这个不清朗的前景吗?”

莱特又皱起了眉,凝重的疑云又爬上他的眉梢。眼下果然出现一阵阴霾迷雾,如同一堵沉重的城墙,挡住了他的去路。莱特一再放慢马步,闭上眼,凭心眼极力眺望,却不见一物。若说此雾阴气沉沉,也不尽然;若说雾后一片明光,也不敢奢望。没办法,他只能硬着头皮,坦然面对。一如既往,在命运面前,他苍白无力;若不碰得头破血流,也是一无所获。于是莱特不得不加快马步冲入这片疑云,唯恐此地险象环生,若颇有迟疑,恐怕更容易遭袭。然而,随着急躁的马步,他渐渐放下这个悬念,感觉这里并没有那么多飞扬的尘土,也没有潜藏的凶恶。它只是一片雾,如同无瑕者的袅娜轻衣。清凉之雾冲淡了他的疑虑和忧思,浓雾逐渐稀释,株株野花绿草在马下浮出。远处的轮廓渐渐隆起,那是一个安逸的山丘,宛如一名娴静的童女。没有硝烟,没有乌云,只有葱翠的小树,还有山下明澈的小湖。莱特的眼目豁然一亮——原来,这是一片绿洲!在黑暗降临之后,在苍凉的查尔尼斯荒原?莱特惊讶地瞪着眼,快马加鞭。看来命运之神终于垂怜他了。莱特搂了搂身前的孩子,心中一阵狂喜。不管利维亚是否能看见,莱特都把眼前的美景指给她看:这可不是幻觉,不是在梦中,而是活生生地存在着。如普尔之诗:“我行走于茫茫荒漠,有时会瞥见花草,有时会经过绿洲,但这沧海一粟……”“忘掉后面的句子吧!”

莱特激动地策着马,很快来到小湖边,在此慢步观望,饱览着这片佳境。随后,他跳下马,将利维亚抱下来,牵着她,闲庭信步于幽静的湖畔。这里的一切都如此祥和,如此美妙,一花一草、一树一石都焕发着勃勃生机。虽被黑暗降临后的夜色笼罩,只有零零星光和魔法屏障的电光照耀,然而眼目明犀的莱特仍能看出她天生丽质的原色——她就像黑暗中的一颗明珠,闪耀着迷人的风姿。“别担心,孩子,尽管走下去,让清净的湖水洗去你的忧思,还有脚上的血迹!”

莱特牵着利维亚的手淌下水。湖水不温不火,湖中的砂光滑柔细,令人微醺。这真是另一个莎琳之湖,金盆洗手之处!莱特叹为观止,正如他在荒原地洞的水坑里遇见莎琳一样——眼前的场景实在不可思议。若可在此终老一生也值了,莱特暗自感叹:若只有命运之神的特别恩待,才得以进入这片与世隔绝的净土,那么从此以后,也不会有人来打搅他们了;有了利维亚,死而足矣!“终于可以喝个够了,我的孩子。”

莱特捞起一抔清水,捧到利维亚嘴前。难料这孩子依然无动于衷,即使她还剩一只眼,也是有眼无珠、目空一切。即使莱特一直把她当成最知心的亲友,也无法让她听见他心中的激言。“听着,孩子,”莱特有些不耐烦了,“如果你不吃不喝,不久就会死!”

说着,把水浇在她脸上,如同浇在一株小苗上,祈望看到一丝新的迹象。无奈她只是眨了一下右眼,抿着嘴唇,任水流过她顽石般的面孔。莱特惘然望着那个黑日般的眼窝,黯然思索:看来命运之神不像她母亲,他不是药剂师,也不是农民,而是一个石雕艺术家;凡出色的杰作,一般都无以言表,其感染力是通过它的内在张力弹射出来,唯有在制造出似是而非的内在空洞后,才能给人一个自由梦想的空间;其内涵不同凡响——不像光华四射的恒星一样哗众取宠,乃像高深莫测的黑日一样勾魂摄魄!看来命运之神故意造出这个残缺而完美的“木偶”只是在向世人显明他对这个“罪恶戏台”的冷漠!她的存在即是一个寓言,一个极大的反讽和嘲弄!既对那些在黑暗之日里盲目求索之人的嘲弄,亦是表明他已经对世间的一切感到厌烦,唯有通过“绝食和罢工”的方式来宣泄他极度哀怨的情感!“对,你一直是对的。”

莱特无奈,只能冲利维亚点头,心想:倘若命运之神都不能让她张口,“沉睡之君”岂能令其吃喝?且看那些凌驾于神的妄想者,他们的强制干预和萎靡刻板的灌输法又培植了多少悖逆的花种和糜烂的花虫?难道血族的崛起还不是因精灵议会的“义气用事”?难道“沉睡的黑日”还不是被“虚浮的明光”腐生出来的?铁匠德芬斯不也在打铁时看到铁器的脆弱,火气过大或用力过猛都会弄巧成拙。吾等不堪一击,火炼铁打也不如“命运之锤”:人算不如天算,世事难定——不经火炼,何能打铁?不知水性,何能过河——血气用事、刚愎自用都无法成事,只能顺其自然、水到渠成罢了。于是莱特脱下上衣,独自走向湖心,直到全身浸泡在湖水里。随后,他仰面倒在水上,就像倒在甜美的酒坑中——放开呼吸,开怀畅饮。璀璨的星光映入眼中,馨香的花草味扑鼻而入,清爽的水波在他脸旁荡漾。湖水并不呛人,从鼻中灌入的水也会流入他嘴中,落入枯干的心怀。“莎琳之忆”又浮出水面,莱特眨了眨懵懂的双眼,一阵辛酸由心而起。清风拂面,湖水漫上面颊,鸟儿窃窃私语,道出热切的心声:“你生来就珠光宝气,乃天之馈赠,无需雕刻,已成珍珠!当我揭开你的面纱之后仍能看到你的美……我发现只有在靠近你的时候才能领受到佳美的清泉,才能挽救我心里那朵即将枯萎、堕落的玫瑰!”

“无论你喝了几杯水,都无法稀释你的嗜血之性!”

“她的血就像荒原上清淡的湖水,根本满足不了你的嗜血魔嘴……无论你身处何处,遇见多少好人,无论你喝了多少净化药水,沐浴在多明媚的日光中,都是一个黑暗之徒!”

每当莱特望见希望之光时,这些“咒语”也会弹跳出来,令其心灰意冷。莱特脖子一弯,瞥见自己胸口上的胎记,发现它长得有点像嗜血者的尖牙,或“微笑的口齿”。他又不得不再往好处想。眼下的胎记又变得像一轮月牙,或是一道眼缝,一把弯镰,一个鹅头,又酷似一只手拿着火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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