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这句话的意思是江南没有什么特别的，姑且送你一支春梅。我在很小的时候就随母亲一起搬到重庆生活，闲时总听她说起自己在浙江的老家，其中最吸引我的是故事中的小河，那儿的河道联结了一栋又一栋黑瓦白墙的老房子，等到河水涨起来，人们就撑船从别家门口过，唠唠嗑，剥剥莲子吃。没有任何缘由，我仿佛能在她支离破碎的回忆中慢慢拼凑起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河，藏匿了江南老人的深爱，小孩的欢脱，游人的惊喜，我的期待。它应该长长长长的，滚在两条街道之间，身上扛了好几座小巧精致的木头桥，晌午过了，就聚上几堆老人大呵着拼杀象棋。怀抱着对它如此的印象，我终于在二十四岁那年与新婚的恋人一起回到了浙江，她显得比我还要兴奋。“我们能在这里找到多少有趣的东西啊！”

“是啊。”

“你看，好多好多船！”

我们坐在游客专行大巴车上，车子才刚刚驶进老镇子临河的街口。听她这么说，我往窗子外面看，这条平稳的街道下方就是那条母亲说过无数次的小河，此刻它正沉寂在半下午温润的阳光中，粼粼波光很晃人眼睛。而在这条也是平稳流动的小河上方，四五条木船顺流飘飘，跟懒散的梭鱼一个样。“我们要去坐坐小船吗？”

她问。“好啊。”

我看着她闪亮闪亮的眼，笑了。等我们逛逛古镇，吃过还不错的晚饭，就在七点多买了两张船票，登上一个没搭棚子的船。上船的时候，我感觉不到自己有什么想法，直到我两只脚都踏上船，整个人坐在里面，身边又依偎着我爱人，我才恍惚发觉，小船儿悠悠晃荡的声音真好听。我爱人是北方来的，她见惯了我怎么都等不来的雪，而对江南这静穆的一切感到好奇，所以这次旅行以前，她就很期待我家乡的模样，我告诉她我也很期待。快入夜了，河道两边的人家大都亮起灯来，红的黄的绿的颜色交织一起，好像飘上天的绸缎罗锦，伴随透蓝发粉的天色，美丽得让人快忘记这是人间的一处小镇，而像恍惚步入了什么仙境。可惜好巧不巧，落雨了，我和爱人都抬头看，也都叫三两雨滴沾湿了眼睛，然而我们揉揉眼，四目相对，一会就笑不成声了。“哎呀，”她抬手在我头上挡了挡，“淋雨也是一件乐事吧。”

“是啊。”

“你不会怨我硬要上没有棚子的船吧？”

“这有什么，我们姑且就‘画船听雨眠’。”

“画船听雨眠？”

“意思是你靠着我睡会。”

“怎么感觉你在唬我呢？”

“你听着雨声，靠着我，睡着了就是我的福气。”

她最后还是乖巧地抱住我胳膊，把头靠在我的肩上。等她好像睡沉了我就揽她到怀里，好在雨是从身后飘下来的，我能给她挡下一部分。这时，小船刚好要过一道桥，高高拱起的石头桥上有许多人，跑跳的孩童，路过的旅客，摆摊的小贩，散步的老人，和那些正十指相扣的恋人，我抬头观望他们，似乎就看清了人那么相似的一生。从出世到长大，结婚到生子，最后变得苍老，同这滔滔而下的小河一般回不了头。人这一辈子啊，我闭眼想，什么都在改变，其中肯定有过后悔，但也就是汇入河流的一滴一滴的水罢了，再后悔也被强推着往前。生活中更多的应该是与自己爱人、亲人、朋友，甚至一些只有过一面之缘的人的快乐记忆，那才是河流的主干，也是人生的主旋律。而今呢，我睁眼，小河也变了，不像母亲口中那样小了，听船夫说去年秋末就拓宽了河道，我问起来是否还有人会边划船边跟人唠嗑，剥莲子来一起吃。船夫把长条白擦帕的一边往后面一甩，笑了，雨水顺着他脸上的褶皱滑下来。“少了少了，没什么时间。”

“我看见好些年轻人也在划船了？”

“赚钱，这活儿挺好。”

“有没有只是当作赶路用的呢？”

“少了少了，没什么人......”“这样呀......”“哪样呀？”

我听见爱人的声音，偏头就看见她在戳我的脸，又问了我一次刚才的问题。“哪样呀？你可劲说梦话了，我都醒了你还叨叨呢。”

“我睡着了吗？”

“是啊。”

“雨停了啊。”

“早停了。”

我回想起刚刚和船夫的对话，尽管此刻他正在漫不经心地划船，嘴里哼着什么我不熟知的歌儿，但我依旧像是跟他谈过很久了似的，我说：“老师傅，附近有莲子卖吗？”

我没想到他笑吟吟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把竹竿子固定好，绕过我们走到船尾，捞起来一个小黑袋子，从里面抓了一大把莲子递给我爱人。“我这多咧！”

说着，他拿起一个剥开吃了，又拿起一个剥开精准地扔给岸边上正坐在藤椅上乘凉的一个老妇人。“老婆子，甜不咧！”

“好好划，你好好划船！”

“我这老婆子，就唠叨，唠唠叨叨......我划多少年了咧。”

他笑着摇头，把黑袋子系好在腰上，又回到船头了。我默默看着他的后背时而俯下去时而隆起，很像刚刚因为下雨而涨落起伏的河面。这时候，我感到自己的嘴被塞进来一个小小的东西，下意识咬住嚼起来，甜甜涩涩的，是幼时模糊记忆中莲子的味道。“好吃吗？我也来尝一个。”

她边剥着莲子边重新缩进我怀里，我反复咀嚼莲子，看着绵绵潺潺奔向远方的河水，没有尽头似的，两边的老房子接连传来瓢盆很轻的擦碰声，很多人散开了，桥上也就慢慢清冷起来。又过去十几分钟，灯光一个一个熄灭，天也只剩了暗黑的色彩，我这时候发现，哪儿有什么人间仙境，不过是一群外人梦中的小小水乡披了诱人的薄纱翩翩起舞。等老了，我们在这里住惯了，生活平平淡淡，也就不会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