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张恒楚带着暮魂回山后，桑树精接下书生的精元放回他身体中。但由于妖毒未清，依旧昏睡不醒。嫣魂见妹妹伤成这副模样，自然心疼不已，竟舍下书生给姥姥看管，自己全心全意照顾暮魂。张恒楚也见到了桑树精的银盘，那确是一件能吸收万物精华的宝贝，难怪书生丧失精元几日，还能不死。嫣魂从洞外的木槿树上摘下许多花朵，一朵一朵放在暮魂伤口处。令人惊讶的是，她缺失的血肉竟然可以吸进木槿花，而重新生成。同胞姐妹更加灵气相通，有嫣魂为她调息，恢复得更快些。张恒楚从洞口望去，就见两人在石台上掌心相对，周身被发着白光的半透明木槿花所缠绕。他凝神独立，仿佛关切，又像在思考什么。不知过了多久，感到身后有人出现，回头时便见桑树精拄着拐杖，也如自己一般看向洞中姐妹。“姥姥。”

张恒楚忙侧身相让，恭恭敬敬。桑树精却只是淡淡点头，一双眼睛依旧放在槿家姐妹身上。片刻，才似对他，又似自言自语叹了口气，道：“你见到她浑身精血，已全然与人无异了吧。”

张恒楚点头。妖灵本是没有血气之物，尤其草木之妖，通常至少也得修炼千余年，才能有跟人一样的精气骨血。也才能做凡人能做之事——就比如那白蛇妖，之所以能够为许姓书生生子，也靠着她千年道行才行。否则，任你多想繁衍子嗣，都只能求而不得……暮魂为木槿修成，道行也才不过五百年，却已渐至白蛇妖的境界，可见桑树精说她是天生修行的苗子，此言不虚。“姥姥……”张恒楚迟疑片刻，还是犹豫着道，“暮魂她可是先天精魂便有缺失……”桑树精闻言一怔，侧头诧异看着少年天师，修长的眉头微微蹙起：“你，你知道了？”

果然如此……张恒楚印证了自己的想法，随后点点头：“晚辈根据往日师父所讲，猜出来的。”

暮魂不食人间烟火，亦不懂风花雪月。他是道门中人，但凡了解，要猜出来她只有亲缘而无情缘，倒不算难。而桑树精却明显也是早知道的，只不知她可有告知暮魂……“姥姥，”张恒楚又道，“暮魂她自己知道么？”

桑树精默然片刻，再次叹了口气，回答：“我们当初一同决定，不必将此事告诉她们。”

“你们？”

可桑树精却并未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抬眸看着天师，顿了顿，道：“你们可是代代传授，说妖灵精魂缺失，要么智识残缺，还有一种，便可能只有亲缘，而无情缘？”

张恒楚不由诧异，但还是老实点了点头。桑树精似乎了然，又道：“那你师父张青虚传导你时，可有提及，是谁发现的此事。”

张恒楚想了想，道：“师父说，是祖师爷当初遇见的。”

桑树精便淡淡一笑，再次轻叹一口气：“那你又以为，张道陵是遇见了谁，才下此论断的。”

她此话一落，张恒楚愕然愣住，久久不曾回过神来。暮魂修炼至今五百余年，而那五百年前，也正是祖师张道陵初创龙虎山一门的时候……“难道……”他看着对方，满目的不敢置信，“难道祖师当初遇见的，就是暮魂？”

桑树精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让张恒楚更加不明就里。“是，但不全是。”

“不全是？”

“没错。”

桑树精示意他随自己退后数步，仿佛怕洞中姐妹听见一般，一齐走到门口的木槿树旁来。“凡人一胞双生，尚且往往互有缺损，更何况是同枝妖灵。”

桑树精看着身旁木槿，思绪似乎回到许久之前，缓缓道，“你看，若两花同开一枝，总是一朵先枯败，才能让另一朵更长久。”

张恒楚顺势望去，果见目之所及两花同枝，在对枝叶养分、阳光雨露的争夺里，一朵早已枯败，才留下另一朵却开得娇美。桑树精的话从耳边继续徐徐传来：“自然之道便该如此。可若双花自有了神识，不愿伤害姐妹，便大可能导致双花都有缺损。所以，当初她们姐妹精魂凝聚时，便各有各的缺失。”

暮魂缺失情缘，那嫣魂又缺失什么呢？张恒楚不由讶异，因这么久了解下来，自己竟毫无察觉。桑树精似乎看出他的疑惑，又是无奈一笑，解释道：“你不会察觉，是因为嫣魂的缺失，早已被人修复了。”

“修复？”

“对。”

桑树精点头，“你还记得，你师父说的两种缺失么？”

之一是暮魂的情缘缺失，另外更常见的一种，便是智识缺失……张恒楚再次一怔：“姥姥的意思是，嫣魂便是另一种？”

“是。”

可如今嫣魂并不蠢笨，一切正常，那又是谁修复了她？张恒楚思量片刻，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抬眸道：“那为她修复之人，可是我们龙虎山祖师？”

桑树精淡淡一笑，算是默认。果然！从前只知张天师和太华有过联系，不想还有如此深厚的交集。可他当初在此，既然能够修复嫣魂，为何却不曾修复暮魂呢？“智识缺失，不过器质损伤，只要补调梳理得当，就能趁精魂未稳时予以修复。”

常见的，也往往更易修复，这就是天地之道的规律。桑树精顿了顿，继续道：“但情缘缺失，却不是丹珠补药就可以修复的。更何况，情缘缺失在年幼之时根本无法察觉，等我感到不对时，就算张道陵也束手无策了。”

就好比凡人三魂若有损伤，若在胎光一魂，长辈很容易发现孩子在身体和智力上的问题，却因为人性各异，很难确认孩子性子冷淡，是否为幽精一魂的缺失导致。“暮魂这孩子啊，”桑树精这时说着，露出一抹意味难明的笑容来，似是无奈，却又带着慈爱，“才半大丫头时，就对她情窦初开的姐姐和一众女妖热衷的红尘情爱故事，半分不屑一顾。往往其他女妖聊得热火朝天，个个心神向往，只有她独自盘坐在我的玉盘上，心无旁骛地修炼。一开始姐妹们都觉她无趣，直到那天又和西山竹妖们起冲突，才修行不到两百年的暮魂竟能打退碧竹君那四百多道行的师姐青竹。从此她们才知她的过人之处，都开始传言，道暮魂是太华山数千年来天赋第一，最有望成仙。但其实她天赋高不错，素来的努力苦修，更万分重要。”

张恒楚出生才不过二十多年，自然不可能见过幼年暮魂的模样。但此刻听桑树精如是形容，竟仿佛也似亲眼目睹一般，露出些许笑容来。他想那白衣女子还是个半大女娃时，必定也十分美丽了，否则如何让雪风一见钟情？但也必定那时就十分冷淡了，所以但凡对她动情的妖精，都无法渡过这情劫，属实无解。“情缘缺失，就真的无法修复么。”

张恒楚最后问。桑树精却未直接回答，再次默然片刻，缓缓道：“有，但不可为。”

“姥姥是说……”“你们祖师曾言，情缘缺失只能以血脉相近的情之精魂修复。”

张恒楚赫然明了。也就是说，若当初修复暮魂，就只有用嫣魂的精魂。别说桑树精和张天师，就算暮魂自己必定也不会这样做。果然是有方法，但绝不可为。他点头，又思索片刻，道：“那除了姥姥和祖师，还有旁人知晓此事么？”

桑树精道：“你是第一个问的。”

“唔。”

“不过在你之前——”桑树精微微迟疑，随后道，“当初我曾将此事，隐晦地告诉过雪风，以解他心结……”所以雪风是知晓暮魂无情缘的。但看太华、西山群妖对峙那日，同样身为男子的直觉，他对她的模样明显依旧心有不甘，并未放弃。张恒楚莫名有些迟疑，顿了顿，一抬头，便见半空一朵木槿图案的光华若有若无，片刻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