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风沉吟，片刻抬眸：“我不是已经，一直在你身边么。”

女子淡淡一笑，回答：“但你也取了书生精元，废了我的迷情香露，不是么。”

意思是他在身边，却一直不曾放弃过改变自己，无论用什么方式。不是说迷情香露之事她没有错，只是她想问，若她永远不会改变，他是否还会不离不弃。雪风听懂，俊逸无比的眉眼不由轻蹙，微微思量，道：“人总是会变的，妖也会。”

暮魂闻言默然，随后再次淡淡莞尔，松开手背向男子，似深深呼吸了口气，笑道：“书生说，‘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雪风凝眉，不解其意。“只有一情不够，才会为他情所夺。就像许仙不够爱白蛇，才会惧怕她是蛇妖一样。”

女子顿了顿，似乎有何种心思转圜，片刻回头，神色依然温和，抬头似看向白茫茫的天际。雪风也随之望去，入目一无所获，但女子仿佛已经看到了想要的讯息。“罡风正在消散。”

她缓缓道，“你们怎会惹出这样大的阵势，将太华几乎毁了。”

雪风这才重新想起之前诸事，慌忙上前抓住对方双肩：“暮魂，你真的没事吗？”

女子浅笑摇头：“我没事。”

“可是你之前已经透明……”“原来如此。”

女子仿佛明白了什么，思量道，“那大概就是师尊说的灵力虚脱，陷入沉睡吧。你们呢？”

雪风愕然，随即不知该如何解释召唤灵姬之事。只好顿了顿，道：“嫣魂为了救你，烧了师尊的画像……”对自己的执着，甚至与桑云翻脸，却只字不提。灵姬的画像，那明显是她留在太华，以备徒弟沟通的通道。嫣魂以为自己即将消散，这才将希望寄托于轩辕坟大妖身上……暮魂闻言蹙眉，尔后自然明白了大概，想起姐姐，神情便越发温柔。默然片刻，又道：“雪风哥哥，我一直想说出真相，但一直不能。”

雪风一愣：“真相？”

暮魂一笑：“但我今天可以告诉你，因为你不会记得。”

雪风愕然，还未理清，就听女子如寒泉般的声音缓缓传来。“你当真也以为，我无情缘么？”

难道不是么……雪风怔住。女子再次淡淡一笑，白雾之中美玉无瑕。“就像方才所说，我神识未明时，本能地求生争夺，伤了姐姐的精魂，导致她智识有损。后来虽被张天师修复，但我能感觉到，她的天赋始终受到影响。她或许，永远难成正果。妖灵不成正果，也是会衰老，会死去的。而这一切都是因我所起，我便早就想好，会一直保护在她左右，只要她想要的，我都会为她做到，谁要是想伤她，无论是妖还是天师，我便杀了对方。”

睁开眼后这样的话，雪风便已听到两次，第一次只觉惊讶，第二次入耳，便真正感受了对方于嫣魂智识损伤的执念。“所以我更加潜心修炼，我刻苦学习所有族类的术法，我必须要无比强大，才能在妖界，在人间一直护她。”

暮魂默然片刻，放回过头来，缓缓继续：“雪风哥哥，其实，我并没有情缘缺失。”

虚无的风，轻轻吹动她的长发，显得那样缥缈和遥远，叫雪风久久愣在原地。“其实，我只是不想枉费心神。”

女子再次看向他，望着那绝美出尘的面容，眸中隐约流动着什么：“雪风哥哥，当初你因情劫修为受损，我很抱歉，但我确实无法帮你。”

妖灵所谓情劫，不过是动情之后若不得圆满又不能割舍，便为此无法专注修行甚至走火入魔。雪风当初就是如此，暮魂后来尽力促成姐姐和书生，也是为此。她不是没有情缘，只是不会让情缘为谁而开启。或许如师尊所说，嫣魂根本没有再受影响，毕竟天下妖灵有暮魂那般悟性和天赋的，实则极少。可她却因此，对姐姐暗下了如此承诺。雪风、姥姥、张恒楚都认为，甚至只怕嫣魂都有所感知，皆以为她情缘缺失，而她并不曾欺骗大家——她从未说过什么，她只是不曾反驳罢了。甚至姥姥或许至今还以为，他们将她与生俱来的缺陷瞒着她自身，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也曾不忍，想要在雪风绝望时，告诉对方实情。但终究是修行的执着，和想到揭穿后更尴尬的局面，阻止了她这么做。她不是没有，是不打算要。她也不是惧怕于陷入情劫或者其他，她只是一直在清醒地做出选择，将之抛弃罢了……如今，或许有些改变——或许，而暮魂也正在思量。身后雪风闻言，陷入巨大惊愕之中，俊逸胜仙的眉眼久久蹙起，明显无法接受：“暮魂你……”她竟不是无情，而是如此狠绝，狠绝到对自己也这般绝然，更何况对钟情自己的男子？数百年了，竟无一人知晓其中真相……女子神色无奈，而带着些许愧疚：“我知道，对不起，雪风哥哥，但我必须这么做。”

否则，早在姐姐下山听书第一次遇到降妖师时，她们便遭了不测……雪风神色震惊而又失望，不可置信地后退开去：“所以这些年，你便看着我做的一切，心中清清楚楚，却从来不想告诉我哪怕一句……”暮魂早想到说出后会有这样的结果，但未料到他的反应会这样大。也不由微微蹙眉，温声道：“雪风哥哥，我正是因为在意你，才越无法言说。我曾想，若你等得，待我修行精进而你情意依旧，与你双修也非是不可——”雪风再次愣住。一时间分不清究竟是让自己以为她无情缘，还是告诉自己她有情缘只是不会为自己开启，更加冷漠。他沉默许久，才再次抬眸，缓缓道：“若我等到那时，你真的会与我双修？”

暮魂顿了顿，回答：“我那时预料中，是的。”

她是如此打算，可又总觉得何种情愫卡在心底，或许这种自私又虚无缥缈的话，还不如断了对方的念头更好；又或许，感动和动情之间，到到底还有一层沟堑，她试图逾越却终究不及……雪风又道：“你今日告诉我，只是因为我不会记得。”

“是。”

“我为何不会记得。”

女子却也不再解释，看向对方一笑：“雪风哥哥，你先回去吧。回去告诉姐姐和姥姥我没事，过些时候就会醒的，让她们不必忧心。”

雪风忽然再次神思恍然，只觉混混沌沌，看向四野纯白，蓦然不知身处何地，如何来又如何去。女子不再多话，直接含笑向他走近，抬手在他眉心轻轻一点，微凉又细腻的指尖触感，仿佛山间清泉。“去罢。玄黄天地，社稷山河。但有所求，便能如愿——”女子声音清和沉寂，雪风只觉眼前白色散淡，自己迅速往后退去，暮魂白衣身影也逐渐越来越小。“暮魂——”他喊了声，试图抓住什么，可身之所处，一无所有……“雪风！雪风——”依旧是嫣魂的呼喊声闯过漫天黑雪，直入云层之中。仿佛一阵阵清风吹动水波，荡漾起淡淡纹路。在那无限飞沙走石，无限撞击之后，满身血痕的白衣男子，再次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他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被围绕着自己和怀中女子的银白光亮照得生疼，不由皱眉闭上，适应片刻，才再次睁了开来。他正在茧一般的白光保护中缓缓下落，和一片废墟的太华大地正在慢慢临近，低头望去，嫣魂和桑云的身影正逐渐变大，向自己奔来。“你们还活着！”

嫣魂血迹未干的脸上带着万分惊喜，在两人落地的片刻见就上前扶住了妹妹。只觉她浑身光洁微凉似玉似晶，虽然在雪风的保护下完好无损，但也不见任何生命气息。雪风在落地的一刻便不由往前倾倒，半跪着呕出一口血来，雪色衣衫污浊尽染。嫣魂垂眸看着对方模样，也不禁生出些许不忍，将妹妹抱得更紧了些，向雪风关切道：“雪风哥哥，你怎么样？”

雪风未答。只觉眼前和脑海都是一片迷茫，半晌才缓过神来，抬头看向槿家姐妹，目光落在依然紧闭双眸的暮魂身上，微微蹙了蹙眉。他隐约知道方才经历了什么，可又什么都看不清楚。只隐约记得暮魂和茫茫白雾，但其中发生什么，说了什么，则像那白雾一般，混沌迷茫……“玄黄天地，社稷山河。但有所求，便能如愿……”恍惚间清冷的声音依旧想起——灵台境，那是灵台境……他恍然醒悟，若非暮魂对他使用压制术法，就是自己的修为被带入灵台境后无法相称，于是离开便会忘记……男子默然，再次觉得方才经历什么重大的变故，因为他的心绪始终难以平复，可依旧完全无法忆起。不由再次沉吟半晌，强撑着缓缓站起身子，向嫣魂道：“你妹妹没事，过些时候就会醒来，不必担心。”

这句需要转达的叮嘱，是他除了白雾外唯一记得的东西。但不管是哪一种可能，都证明暮魂还好好活着，并且她的修为灵力，远远超出了自己……因为那是建立纯白之境的主人，有意寄付于他之物……这话说完，嫣魂闻言大喜，雪风自己却又是一股寒意泛起。分不清是惊叹于一只五百多年道行的花妖，竟能自由驾驭灵台境界，还是在此之外的其他什么，一些他一直隐忧，却又不肯言说的存在……而这一点，随后走来的桑云似乎有同样感受。师兄妹相视一眼，解陷入片刻沉默，随后，再次抬眸看了看几乎清明的天空，又看了看一片废墟的太华山，心中五味杂陈。半晌，桑云才迟疑着开口道：“师兄，你说刚才那道三尖金光是不是……”雪风愕然抬眸：“三尖金光？”

桑云点头。天地三界，只有一人使用三尖兵刃，那就是二郎真君杨戬。难道说，是他斩断了灵姬临凡的通路，所以才有如此激烈的金光冲撞。可真神身在九天之上，他如何得知此事，又为何要这么做？难道，他还……师兄妹相对一眼，都感到不可置信，而陷入再次默然。一旁嫣魂不解其意，见状微微蹙眉，随后只念着妹妹安好，看了眼四周道：“姥姥，我们下山去吧，镜湖边可以休息。”

或许还有重新见到书生的几分期许，但她不敢细想，也不会多提。眼见天色已黑，桑云点头，施术将暮魂形体化作木槿落入姐姐手中，便一起下山来。山下兵荒马乱，还有不少方才逃窜又不禁回头，以及周边山野好奇前来的妖灵。直到镜湖边，却一直不见书生的身影。大抵，是真听嘱咐，头也不回地走了吧……嫣魂心中道，一面松开了口气，一面又感到几分失望。桑云施法化了个小宅子，刚将暮魂安置好。嫣魂见雪风凝望着妹妹若有所想，便心思不宁地闲步院外。忽然见湖中一道水光炸起，浑身银鳞的白鲤破水而出，口中高喊：“雷峰塔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