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以后他没回家，一头钻进了公司大楼旁边胡同的一家餐馆。餐馆不大，只有六七张桌子，但京味菜做得很地道，尤其是扒肉条和南煎丸子，是王小乐的最爱，他经常在工作餐难吃得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到这里来打牙祭。然而今天，他没点这两样菜，而点了拍黄瓜和松花蛋，还有一瓶二锅头。他很少喝酒，今天却一杯杯喝个不停，他需酒精减压，这个蒸不熟，煮不烂的尹老冤家快把他压爆了。吵了，劝了，躲了，忍了……依然无济于事，这就是个死结，他不愿再纠结了，他希望用酒精的麻醉来换取哪怕是一晚的释然。果不其然，几杯酒下肚后他飘飘然了。像坐在棉花上，摇摇曳曳的那么舒服。可不知怎的，浑浊闭塞的思路反而清晰起来。就像酒精在身体里走了瞎道儿，直接奔掌管智慧的神经去了。他开始望着手中的酒杯出神，眼睛满带笑意地眯成缝，脸上也泛起了灿烂的红润，一副灵感从天而降的神态。少半瓶儿二锅头已然入肚，他仍没有停的意思，越喝越快，简直像在灌。因为他想灌出更多的灵感，来面对当下的窘境。晚上十点，他蹒跚着回到家，家里人都已经睡下，他大声地哼着歌搜出两限房申报资料的复印件。王小萍房里传来了不耐烦的吼声：“王小乐你有病啊！”

他听而不闻出了屋，亦步亦趋地出门，扶着墙下二楼砸响了尹银老太太的家门。咚咚咚！咚咚咚！把楼道震得直响。“尹奶奶，敬爱的尹奶奶，您出来，您给我出来。”

王小乐喊了几声没反应，他嚷的声音更大了，“别装听不见，我刚才在楼下看了，你们家灯亮着呢。我现在请您出来，我礼貌地请您出来，咱娘俩得好好谈谈了……还不出来是吧？我隔着门跟您说，我是来服软的，尽管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服软，但我还是来了，带着诚意来的，您去街道要看我材料，他们不给您看，我给您看……”王小乐把一打申报材料身对着门摊开摇晃着，仿佛尹老太太就在眼前：“都在这儿呢，我爸的，我妈的，王小萍的，我的……户口本儿、身份证、无车证明……您一个字一个字地查。身正不怕影子斜，大不了房子我不要了，我住一辈子沙发床，天天听水声、拖鞋声我认了，我就当住洗浴中心了，我让我们家门玲变成土八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她没有自己的窝又怎么了？住老乡家一样能活……”王小乐撒泼似的叫喊着。整座居民楼都被惊动，亮着灯的窗户全灭了，灭着灯的窗户全亮了。王大胜、肖彩云和王小萍也被惊醒，跑下楼拉他回去。王小乐手脚虽不太听使唤，但意识清晰，心想：被拉回去，酒就白喝了。而且他发现，借酒撒疯的感觉很爽，爽到不愿控制，仿佛一股暖流通透了全身，只能身不由己地继续……“尹奶奶，您到底听见没有？听见了给个动静嘿！不就老听见我骂您吗？谁骂您谁孙子，但老这么扯皮有意思吗？咱俩肯定有一个人有问题，有问题就得查，我网上查了。有一种病叫精神分裂。这种病人容易幻听，没有的事能听见。还有种病人说完了话就忘，他不是健忘症，就是阿尔茨海默病，咱俩有一个肯定跑不了，不是您，就是我！明天一早，咱娘俩就手拉手地去医院。要查出您来，您该吃药吃药，该开刀开刀，这事儿我算不提了。要是我王小乐得了健忘症或是……妈了巴子的海默病，我跪地下给您磕头，算我王小乐不是东西，不是玩意儿，我不是人养的！”

“不是人养的，是谁养的？”

“别让他散德行了，把他抬回去。”

王小乐听到肖彩云和王大胜的叫声比自己还大。随即四肢被很多手抓住，身子一歪就悬空了，酒劲一阵阵上涌，他已无力反抗，挪挪停停地向楼上移去。王小乐心想要坏！口中仍喊个不停：“别动我，把我撂下！尹老太太，你倒冒个泡啊？您倒是给句话儿啊，去医院您敢吗？楼里的各位别都躲着呀，出来给做个证嘿！我们要去看病啦……忍够了，忍够了，她太欺负人了……太欺负人啦。”

王小乐用尽全力喊着，喊得自己都伤感了，两行眼泪涔涔而下，与先前留下的鼻涕口水混合在一起，黏腻腻的，就像一碗浓稠的孟婆汤扣在了脸上。接着，他觉得真喝了孟婆汤，身子越来越软，眼皮越来越沉，连意识都模糊了……他仿佛影影抽抽地看到尹奶奶家的门被弹开，然后孟婆蹿了出来，还指着自己大骂：“你个小兔崽子，明天一早去医院，谁不去谁就不是人！”

这一刻，王小乐脸上挤出了呆滞的笑容，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第二天早上六点半他醒了，是被渴醒的。头疼还晕，使劲晃了晃，昨晚的一幕被晃了出来，断断续续的，似有似无。他又眨了眨眼，定了定神，逐渐清晰了，变成历历在目了。他心中一凛，一猛子从沙发床上弹了起来，他不敢相昨晚那一幕是自己干的，更不敢相信自己“变身”后竟如此无赖。他脸上发烧，耳根发热，像一位突然发现自己失了身的大姑娘。“哐！哐！哐！”

屋外传来了砸门声，一听就是拐杖的杰作。王小乐慌乱之余心中一喜，知道昨晚的行动奏效了。赶忙披了件衣服打开门，果不其然，尹老太太手拄拐杖来势汹汹：“带上医保卡，跟我走！”

王小乐装得不以为然，道：“当然得带，本来我就是陪绑的，自费太冤了。您稍等！”

他关上门匆匆换上了衣服。这时，其他人也被吵醒。还好，都是见过世面的人，对尹老太太的粗暴举动也不以为然了。反倒集体对王小乐昨晚的丑态嗤之以鼻。王小乐却满不在乎，还简单地把尹老太太去街道闹的事情和大家说了，并打趣说：“出此下策，全是门口那位给逼的。人家都是酒醉误事，我是酒醉成事。天意！”

王大胜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办法总比困难多，以后有什么事还是一家人商量着来，别冒冒失失地擅作主张，你这么一闹，全楼的人都得笑话咱们。”

王小乐不服气地说：“打小您就教我要有主见，现在您又说什么事儿都得商量着来，我到底听哪句？给您当儿子太难了！我就是想要房，有人想挡我道那就是不行，谁挡道我就办谁！”

王小乐说得理直气壮，王大胜倒想不出词句来反驳他了。屋外再次传来了砸门声和尹老太太的叫喊声：“缩在屋里不出来啦！到底去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