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从图灵出来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她拒绝骆辰东送她回家，希望自己走走。几场秋雨之后，气温骤降，寒风撩动她的衣襟，将她的发丝吹得凌乱飞舞。路遥裹了裹大衣，在灯火辉煌的街道上走着，熙攘的人流仿佛成了静默的背景，将她衬得愈发孤单清冷。等红绿灯的时候，她抬眼看到斜对面的人行路上，一对穿着校服的高中生正有说有笑地站在路边。男孩比女孩高了一个头，女孩仰着脸笑着看男孩，眼神清澈单纯，开心的笑容里没有一丝杂质。没有爱欲，没有痴迷，也没有纠缠，只是单纯的喜欢，那种喜欢，只留在情窦初开的年纪。成年人的爱，永远不可能如此。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路遥不禁想起这句话，感慨地叹了口气。“呵？是你啊！”

一声轻薄的嗤笑从身旁传来。路遥抬眸一看，居然是杨逍，杨康的弟弟，那位大设计师。“大设计师亲自过马路？”

路遥揶揄道。杨逍不屑地反驳：“我是在寻找城市的人味儿，你不懂艺术。”

“是，那你继续。”

这时绿灯亮起，路遥跟着人流过马路。杨逍顿了顿脚步，还是跟了上去。“你要去哪儿？”

他假装随意聊天，不愿意承认自己有些没脸没皮。没有办法，他就是对美好的人和物没有抵抗力。确切地说，他喜欢的是将美好打破而产生的那种残破美。所以他的每一个设计，都会在被称作完美后，添加一个破坏的元素，让人恨不得将其抠下来扔掉，却又无能为力。也就是因为这样，他的作品又被人推崇至极。路遥本就是漫无目的地闲逛，就回答他：“随便走走。”

“哦？这样啊，那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杨逍说着就拉起她小臂，不由分说带着她走。隔着两层衣服，路遥也能感觉到他手上不容拒绝的力度。路遥本想买点吃的带去医院陪贺行之，可又怕面对那张沉睡的安然的脸。那种复杂的心情，期待他突然睁开眼睛，又恐惧他会永远这样睡着，想要弥补却担心再没有机会，这些纠结的感情折磨着她，她还要在人前维持着镇定和淡然。这个时候，她其实很需要一个排解的渠道。两人穿过一条条街道，绕过巷子路口，路遥身上走出了一层薄汗。杨逍不坏，她没什么担心。最终，他们驻足在一栋巴洛克建筑风格的建筑前。路遥知道这里，江城最大的一处私人美术馆，常会举办一些展览。此时美术馆是不对外开放的，但杨逍的指纹可以自由出入。原本昏暗的灯光在感知到有人进入后，自动亮起来。杨逍带路遥走进最大的展馆，地上三五一堆地放着些还未完全拆除包装的作品。看得出这些作品都是刚运送过来，还没有布置好展位的。每一次展览都会有相应的主题，策展人会根据主题来选择作品的排列顺序和参展路线，让观众在浏览完毕后，能够对主题有更加清晰的认识。路遥和杨逍站在展馆的正中，前方就是一件极为华美复古的纯白婚纱。在这并不亮眼的灯光下，裙摆上那手工镶嵌的钻石犹如漫天银河，散发出淡淡的光芒。不得不说这灯光打得恰到好处，若是太亮，就会掩映作品本身的光芒，若是太暗，那又不能展现它的低调华贵。杨逍得意地看着路遥的眼神，“怎么样？喜欢吗？”

路遥用看待艺术品的眼光欣赏着，答道：“完美。”

“呵呵。你过来。”

杨逍说着，向右侧走了两步，招手让路遥去他身边。路遥不明所以，但还是走过去，这下她才发现因为角度的问题，她没看到婚纱另一边的“瑕疵”。婚纱的左侧有一道长长的黑色痕迹，看起来好像一个撕裂的口子。路遥惊呼一声，以为是在布展的时候被人弄坏了，她急忙走近，细看才发现，这不是破损，而是人为的。难怪杨逍根本不在意，她懊恼自己刚才的表现。可为时已晚，杨逍已经在旁边哈哈大笑了。笑声在空旷的展馆里显得很清朗。路遥索性好好看个究竟，近到眼睛都快贴上了，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这是用笔划出的“撕裂”效果，在灯光恰到好处的时候，就可以让人产生视觉错误。“可惜。”

路遥感慨。“可惜？”

杨逍的眼神中流露出玩味的兴致。“这么完美的一件婚纱，被破坏了。”

路遥的语气中带着淡淡的遗憾。“我可不这么认为。”

杨逍反驳她。路遥回过头，环顾了一眼其他展品，大部分是服饰，也有一些绘画作品，便问：“这是你设计的吧？”

“嗯，算你有眼力。”

杨逍是非常自信的人，举手投足都毫不掩饰对自身才华的肯定。“难怪。”

路遥也学他卖关子。杨逍皱了皱眉，“难怪什么？”

“这么幼稚。”

路遥吐槽。“幼稚？你才幼稚！你给我说说，哪里幼稚？！”

杨逍在云端呆惯了，冷不丁冒出一个抨击他艺术家高傲灵魂的人，可是又惊又喜。惊的是他的作品居然敢有人否定？！喜的是终于听到了不同的声音！他太需要被否定了！因为他一直都想找到突破自己的方式。路遥点点头，“还不幼稚吗？明明努力让作品呈现出完美的样子，却非要在最后关头破坏它。你是不是很喜欢看观众满心喜悦之后又表现出失望的样子？听别人说一句‘可惜’，你的成就感会翻番吗？”

杨逍目瞪口呆地看着路遥，她分析得也太对了……他真是很喜欢搞破坏，而且超喜欢人们由惊喜赞叹转为遗憾惋惜的眼神。“你觉得在这里你就是神，你可以创造完美，也可以轻易破坏。在你的领域你可以为所欲为。偏偏人们认定这就是你的风格，对这样的作品趋之若鹜。”

“你，你怎么……”杨逍差点要以为路遥是科班出身，专做“艺术批评”的学者了。几乎同样的话，两年前他的老师就曾语重心长地对他说过：“逍，艺术家从不停止思考，而且并不是高高在上，不要愚弄喜欢你和你作品的人。”

路遥看着杨逍的一脸错愕，觉得自己可能把话说重了，于是缓和下来，“我不懂艺术，就是随便说说。可能是因为看到这里有点生气。我很理解你的想法，也许你想呈现出万物都不可能完美，总要留一点遗憾才真实。”

“你又怎么知道的？”

杨逍觉得这个女人简直太坏了，刚刚还抨击他的艺术理念，现在转过头又对他表示同情。他需要同情吗？！当然不！同情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侮辱！路遥笑起来：“展览序言就贴在进门的地方……”杨逍扶住额头，气得有点头晕。“明天我就换一批策展人，作品都没摆好贴什么展览序言！”

他知道自己的设计理念就写在序言里，难怪路遥知道得那么清楚。路遥偷笑，“大艺术家，不至于因为我这个外行的几句话就发这么大脾气吧？”

“哼，那是当然，你根本就不懂艺术。”

杨逍还是嘴硬。路遥不管他，在展馆里转了一圈，回到杨逍身旁。“不管怎么说，感谢你带我来看你的展览，嗯，挺不错的。”

路遥的心情好多了。尽管她嘴上抨击着杨逍的艺术理念，但这也让她有所收获。尤其是那两张对比强烈的画作。“我很喜欢这组作品。”

路遥指着一侧的墙上。杨逍看了一眼，顿时笑了，“你看得懂？”

“当然。”

路遥果断回答。“那你说说吧，说得好等展览结束送给你。”

杨逍翻了个白眼，似乎笃定路遥不会欣赏。这两幅画很简单，一黑一白，只不过每张中间都有一道线，线的粗细不一，就像道裂缝。“我看得出来，中间的裂缝，其实是用了同样的灰度。在纯黑背景下，灰色的裂缝甚至比纯白色还要醒目，就好像无光的悬崖下忽然出现一丝光亮，给人希望和遐想。而纯白色背景下的灰色裂缝显得突兀而且破坏了画面的整体性，毫无美感，像是不小心弄上去的脏颜料。同样一条线，同样的颜色，放在不同的背景下，却产生了完全相反的心理感受。就好像一个人，他在不同的环境下和处境中，会变成别人眼中的另一个自己。”

路遥侃侃而谈后，又补充道：“也许在我们心里，还有一个别人看不到的自己。就像这道线，它本来只是一条线而已，看画的人却脑补了各种可能。你是不是也把你自己藏在了作品里？”

路遥笑着转过头，杨逍有一瞬间的恍惚。习惯了被人追捧，习惯了隐藏自己，他有很久都没这么轻松地和人聊过天了。可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大和骄傲不过是他的一张面具，物极必反，骨子里的他是无时无刻不在怀疑自己的。这种怀疑，是他发现自己喜欢上了一个男生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