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座山，还是那座庙，赵明远带着土豪来到这儿之前做了很多准备工作，可是，等所有的准备都完成了，他依然不知道自己安排的这次旅行到底能不能让人体会到‘没白活’这个核心概念。古香古色的寺庙内，香炉正插着三炷香，青烟缓缓向上飘荡，居中正坐在高台之上的佛祖半睁双目，像是对这个世界已经无所关注、又像是天下之人都不值得被怜悯。土豪走入佛堂，跪都没跪的抬头看了一眼，目光很是复杂，在赵胖子的引领中打佛堂穿过，来到后院。后院是禅房，赵明远还当导游的时候，这里几乎是天天爆满，可如今如同落败了一样，微风扫起的只有门前落叶。当、当、当。赵明远毕恭毕敬敲响了房门，里边无人应声却有人走动，片刻后，身穿佛衣的男人伸手打开了房门，持礼鞠躬说了一声：“阿弥陀佛，施主何事？”

赵胖子自然实话实说：“大师，我有个朋友心里有事，总心神不宁，想请您开解。”

说完话他回过头：“咱先把心结给解了，然后在开始旅行怎么样？”

土豪不太高兴，说了一句：“庙里我去过，烧过香、拜过佛，往许愿箱里扔的都是一百一张的钞票，可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看见了那些和尚都跟服务员见了小费一样围在我身边忙前忙后，有的，还把刚端起的饭碗都放下了，一点出家人的矜持都没有。”

很显然，他对这一套嗤之以鼻。大师开口了：“施主，你看我是谁？”

“我哪认识你是谁？”

土豪瞅了一眼，有点看不上他的说了一句：“还不是凡人一个。”

大师点头称是：“那就对了，施主啊，遁入空门为的是修行，修行之前，去恶习乃根本，没有恶习哪有根本，无根无本，无菩提啊。”

土豪懵住了。无根无本无菩提？无根无本，无菩提？他好像听到了警钟。没有这天降横财，自己也不至于心神混乱，那就没有俩儿子的忤逆，没准还和普通老百姓一样，老了以后弄孙为乐，这不就是菩提么？见土豪愣住，赵明远赶紧给大师使眼色，结果大师演的那叫一个像，顺着清风微甩衣袖，宽敞的衣衫尘土尽去，一时间，土豪面前多了好一个缥缈的和尚，宛如真看见了跳出红尘外不在五行中的出家人。“施主，你信佛，佛就在，你不信，佛就不在。”

土豪强行将自己从混乱的思绪中拔出，回问了一句：“那我们还来干什么？”

他还在抗拒，抗拒的是‘解惑、点醒’这类说教，对于一个活了大半辈子，因为癌症才站在了生命边缘的人来说，用得着谁来拿你那还没人家一半寿命长的人生侃侃而谈吗？大师也并未恼怒，很淡然的伸手向禅房内引领着说道：“请里边聊。”

进去了小小禅房，土豪环顾着看了一眼，发现这个屋子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屋子里没有佛像，也没有香炉，甚至都没有经书，除了一张桌子和一张床外，这间屋子一无所有。他问了一声：“茶呢？”

大师深鞠一躬，回了句：“怠慢了，请稍等。”

说完话转身出屋，土豪回头望着赵明远，一脸狐疑，赵胖子却虚空伸出手往下压了压，回复了一个稍安勿躁的表情。些许光景，大师捧着托盘归来，茶已经漆好，却不是什么香茗。常喝茶的土豪一搭眼儿就能看出来这只是普通茶叶，比茶叶店里卖的最低等茶叶沫子绝强不了太多，由此，他对大师的定位又低了一些。喝茶这东西是这样，刚开始可能不怎么在乎，可喝惯了一种茶，突然提升档次又喝了另一种稍微好点的茶叶，那口感，天差地别。喜欢茶的人常说这么一句话，叫茶，越喝越贵，等喝到了顶，对不起，你就再也回不去了。土豪都没碰桌子上茶杯，既有了茶，总得聊点什么吧？他开口问道：“大师，我有个问题，特别想探讨一下，你说一个身患绝症又碰上天降横财导致家庭不和睦的人，在人生最后阶段该如何自处呢？”

“哦……”大师轻笑着答应了一声，瞧那意思像是已经明白了此人来的目的，不急不忙的说道：“中国人吧？”

土豪回答：“对。”

大师点头：“那你肯定知道《水浒传》，您受累，我问一句，鲁智深在您看来是好人还是坏人？”

“这还用问么？肯定是好人啊！鲁达鲁智深为民除害三拳打死了镇关西，这是为民除害。”

大师赞同道：“对。”

紧接着说了一句：“可你没说他在打镇关西之前让人家又剁肉，又干什么的做了好多事耗费体力，见对方力气用的差不多了才动手呢。这起码不算是光明正大吧？”

“大师，您说这个不在礼。对付镇关西这种人，用不上讲光明正大，他要是讲光明正大就不应该坑人家小姑娘。”

“没错，但是你忘了说了，那时候有个地方叫官服，提辖好歹是当时的公务员，碰上了这种事不报官，自己动手，是不是以身试法？”

土豪还要说话，大师用手势制止了他：“咱们这不是辩论，别激动，听我说完。要是鲁智深报了官，由官府出面，无论是官私勾结让我们看到那个时代的黑暗，又或者是官府了解此事，都应该是正途吧？既然有官府，你又是提辖，私自动手肯定是错，对吧？”

“大师，您到底要说什么？”

“角度。”

大师静若止水：“世上的事有千千万，角度不同所折射出的光芒也就不同，当施主受困于某件事的时候，换个侧面去看，也许会有不一样的结果啊。”

换个侧面？土豪仔细想了一下，好像是这么回事。人人都想着清闲，希望什么破烂事都留到死了以后发生，可身后事哪是人能控制的？就算是现在发生了又能怎么样呢？最坏的结果不也就是如此了么？难不成还能更差么？起码自己还有这笔飞来横财不是，要是连这笔钱都没有，一样得了癌症，到时候俩兄弟没准就不是挣财产了，或许会为了谁花钱给老爹看病的事打的焦头烂额。那时候，就不为难了？就不伤心了吗？不可能，只会更无奈，没准还得跟一条丧家之犬一样，被赶的连个去处都没有。不对啊。“那佛呢？”

土豪总算反应过来了，问了这么一句。他发现自己所想所处的世界中根本就没有任何信仰的出现，要是人人都一样，谁还信佛干什么？大师很认真的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道：“佛，是在你失去所有希望时祈求用的，否则，这个世界上会有很多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出于极度不安之中。”

你能说信仰没有用嘛？没有信仰，就没有了天堂，人直接面对的生死就是彻底离开这个世界，连个备用选项都没有，更是没了能哄骗将死之人的谎言。“那你呢？”

土豪在眼看就进入这个和尚亲手搭建起的框架里时，踩着门槛停下了脚步：“你为什么还信佛？”

假如信仰只是安慰，怎么会有人终身侍奉？你又为什么全心全意的相信着这一切？大师竖起了大拇指，要是一般人，恐怕这句话能给问出汗来，赵明远生怕这个和尚答不出来的一直看着，别解着解着惑在把自己给搭进去，到时候可就彻底完蛋了。大师说道：“房子只有我们回家的时候才显得重要，我们谁又能说家不重要呢？可没有建筑工，房子又从何处来？”

“施主，我说的不是高尚，是得先有人确信这一切的存在，才能为后来者搭建起天堂，如果根本没人相信这一切，在我们陷入人生低谷，只有求神拜佛才可以满足心理需求时，神和佛还会在么？但是我们必须要经历的痛苦是一定在的，那，你说我们存在的必要性到底是自欺欺人还是为了欺骗世人？”

“其实都不是，就像佛一样，佛不管鸟儿向哪飞，也不管谁的生命有没有意义，向何处寻找意义。佛是最低保障，只有在你实在受不了的时候，转过身，在没人会笑的地方跪下去，祈求好运的到来。那时，你会看见我就在寺庙里，没有佛伟大，也没有蝼蚁的不堪，咱们都一样，唯一的不同是，我从不问别人自己的路该怎么走，别人却常常以为我什么都知道的来问我。”

土豪也不知道犯了什么这病的猛然间站起，冲着大师鞠躬说道：“大师，弟子受教了。”

在土豪鞠躬的片刻，赵明远在他身后高高竖起大拇指，那位大师用口型无声的回了一句：“加钱！”

等土豪抬起头来，屋子里的一切都没变，向大师望过去的一瞬间看见的是——法相庄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