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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扶桑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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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日本的岁月里最让翔文魂牵梦萦的却不是被理想的吸纳和认同,而是初恋,以及驱赶那冰冷恐惧的努力。翔文感到自己真实地踩在一片布满铁锈的甲板上,摇摇晃晃间,樱花如同海涛一般贴在起伏的山峦上;明净的玻璃车窗被暖湿的蒸汽蒙上一层惨白的幕,幕上突然映出浮云一样清洁无瑕的笑脸;雪悄无声息地将北海道连绵群山的巅顶给染白了,透过那家廉价旅馆薄薄的墙壁,翔文听到了树枝噼叭折断的轻响;生鱼片的腥味使得长歌和能剧的乐曲变得无比缥缈;缥缈有如那个温泉浴场的梦幻,那个裹在氤氲雾汽之中水灵灵的胴体,那又黑又厚的长发,那又细又长的脖子;翔文听得见她细碎的呼吸像倏然落地的秋叶一样怜人,他紧紧握住她的手,手上樱花般的温暖;香山的诗行与芭蕉的俳句交替拔撩着翔文的情思,他满面泪痕地西望着沧海,将前脚从悬崖的边际收回。海涛咆哮,这是他第一次拒绝了死神的邀请;他们在茂密的杉林中越走越远,厚厚的落叶与枯枝传送着她对他的每一个暗示;翔文已分不清哪张脸属于哀子、哪张脸属于流婉、哪张脸属于阿莞的了。烂漫的月光已将她们很好地融为一体……“翔文君,你真准备走吗?”

她刻意换上了一件元禄时代式样的华丽和服。那种窄袖的衣服上缀满了金银细丝花纹。衬出的是一朵一朵的梅花,密而鲜艳,有如梅津川的春天。翔文不敢抬头看她,他低头瞅着她那双端放在膝上的手。好像玉雕出一般。他将头压得更低,轻轻点了点。“翔文君真是正直的人啊!”

她低声说,“不是他们说的那种支那介!”

翔文仍一言不发。“如果你不走的话,很快就会是大学里的正式教师的!”

她的声音极轻了,含有幽幽的哀怨。室内满是浓重的薰衣草香气。隔着一个院落,她妹妹良子在练习弹拔三弦。仿佛是冰天雪地中的清风,她弹着一首古老的爱情民歌。《都都一》。“井上老师待我很好,我明白!”

翔文说,“我很感激他。而且——哀子,良子,太郎,次郎,都待我很好,我——都很感激!”

“是方炳觉君要你走的吗?”

她问。“不,哀子!”

翔文将目光投向户外。满院的雾岛杜鹃怒放着,一片粉红,引人流连。“是我和炳觉约好一起走的!”

“一定要回去吗?”

“一定要回去!”

哀子和翔文都不说话了。良子的三弦弹累了,又换成小提琴来拉。依依呀呀的乐曲,是贝多芬的曲子:《献给爱莉丝》。“这个姑娘!”

哀子似乎稍有了愠怒,“真不安分!拉得一点都不好!”

“良子她很有音乐天份的,”翔文接过了哀子的话头,“只要井上老师不懈悉心培养,她将来一定会很出色的!”

“出色的歌舞演员吗?”

哀子用略带嘲讽的口吻反问,“一个出色的……艺伎?”

“不,我是说,是说,音乐家,像贝多芬那样!”

翔文脸涨得通红。他想起了自己两年前的一次北上旅行。那次松尾芭蕉式的漫游让他领略了与故土迥然不同的北国风光。同时,旅行中他还带着一个极其难于启齿的目的,他想试着消除自己内心郁积十几年的创伤,那个僵尸般的养母给他造成的创伤:对于女性的恐惧与排斥。翔文找到了一个能歌善舞的女子。哀子看到翔文一语不发,涨红脸低着头,以为是自己的话说重了,连忙鞠躬道歉:“嗨,翔文君,我的话说错了,请多多包涵!”

翔文心中一直为自己这次可耻的徒劳蒙羞。他反复将自己和陀思退也夫斯基笔下的人物比较,他在蒙羞中便越陷越深,无论何时想起,都是如此。哀子向他的道歉他却未能听清,仍保持原状跪坐。哀子期待不到翔文的原谅,便揉了揉和服的下摆,说些别的话了:“翔文君注定是要走的了,唉!——有什么好留恋的呢?可惜爸爸他失去了一个能干的助手!”

“不不,井上老师他会遇到更合透的人选的,我已跟他仔细交流过了,我的离开并不影响他的研究!”

翔文面露谦色说,“况且,我在他身边很给他添麻烦。东京的秘密警察、特高课已经骚扰他多次了。”

“爸爸,他——”哀子将和服的下摆揉得更快了,“他很器重你的!”

院子里又传来了小男孩欢乐的笑声:“哈哈”,如银铃一般响亮。那是哀子的小弟弟次郎在笑。或许良子正逗着次郎玩耍,因为已听不到她的琴声了。天色虽已暗了,他们快乐的心情一点不受影响。一个年轻的女佣为哀子和翔文送上了茶点。哀子迫不及待地问她:“阿秀,爸爸他还没回来吗?”

阿秀摇了摇头说:“井上老师他一直在京都,估计一个月之内不会回来的!”

“他不知道翔文君要走吗?”

“这我不知道!”

女佣走了后,哀子立即请翔文喝茶:“很好的初昔茶,尝尝吧,即便有名的安信茶也不能和它相比的,毕竟一年只有一个三月二十一日呀!你回支那后,再也不会喝到了!”

哀子躬下身来为翔文斟茶。茶流在瓷碗里,“咕噜噜”地响。翔文直起了腰,他看到她厚而密的黑发散在肩后,垂落在胸前,又细又长的脖子在黑发和红艳的和服的映衬下显得分外白,仿佛被一层蒸汽所笼罩。翔文侧过脸去,他的灵魂又被那个不知名的北国少女所侵扰。她笑着对他说:“唔,欢迎,南方来的世之介先生!”

……“唔,你为什么不喝呢,翔文君?”

哀子摆弄着茶盏对翔文说,“是不是太怀念故国的缘故?嗯,当初我在巴黎求学,也是这么想家来着。东方人么,总有这种情绪!”

翔文正眼看了看了这个久受西洋教育的日本少女。她不是很漂亮的那种少女,她的脸因贫血而显得削瘦,苍白。嘴唇单薄,鼻梁也单薄,眼睛不太大,双眉浓黑纤长。她一派天真的模样,很精致的东方美。与她偷偷赠送给翔文的那画上的模样绝不一样。哀子在巴黎学的是油画艺术,她自己也当过人体模特。翔文陡然想起了那个午后,她在杉林中向自己赠画的细节。“哀子!”

翔文终于鼓起全部勇气开口了,“我,我注定得回去的,你——”“我知道,我知道!”

哀子笑笑说,“就像我当初离开巴黎一样嘛!我,不是西方人;你,也不是吾国人嘛!”

“我……”翔文踌躇了许久又说,“其实,其实是,不能去爱的——嗯,不能!我……”“翔文君!”

哀子用极尖细的语调问,“翔文君,你说了什么?是……是说爱吗?如果我没听错,你是说了爱吗?是爱吗?爱吗?爱!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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