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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有余辜》(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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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由于酒店太过舒适,一夜无梦,我差点耽搁了她约定起程的时辰,刚刚洗漱完毕,便听见她在楼下催促的喇叭声。高速建成,让县城去宜昌市的车程及时间缩减了一半,平稳的高速路,是晕车一族的福音,连我这个晕车惯犯,在上车之前,也全无一丝隐忧。她把装有试卷的简易档案袋随手丢给了我,红色轿车便在隧道与高架桥参半的道路上肆意穿梭,如一团火向前直窜,我半抽出试卷,随意扫一眼卷首左上角的姓名,不凑近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有细微的差别,有篡改过的痕迹,紫嫣是看答题笔迹才一眼看破,换个人还真无法瞧出一丝端倪。她要去作最后的求证,她要弄清背后的来龙去脉,虽然已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于她而言,更是只有羞愧和不安,但却是不可或缺的对死者杨为的尊重和告慰。敲开张聪家的门,也不过用了三小时不到的时间。开门的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坐在轮椅上,长得白白胖胖,脑大耳肥,脸上有些虚肿,见是两个陌生人,便问你们是?紫嫣说我是王蓝中的女儿紫嫣,他才连忙转动轮椅让一条道说:“王局长的千金,请进,请进。”

进得客厅,他说就我一人在家,身体又不太方便,只能麻烦你们自己泡茶喝了,实在抱歉。紫嫣也不客气,泡了两杯,我和她一人一杯,宜昌的山茶很地道,茶香氤氲。张聪接着说:“王局长贵人有贵福,只是退休不两年,正是颐养天年的时候,却贵体欠安,偶遇顽疾,就这么早早走了,人生无常呵,更让我遗憾的是,那时我已经半身不遂了,没有亲自去送送他,始终难安哪。”

紫嫣说生老病死,再自然不过的事儿,无须惋惜。“自从我瘫痪过后,退病在家,就再也没有人登门造访过,门可罗雀,与在位时简直判若云泥呵,在位时,认识或不认识的,总有人惦记,有时几乎都踏破了门槛,却也难以拒之门外,现在不一样了呵,半死之人只落得个半世寂寞,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莫不如此。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我这个将死之人,还能为你们做点什么?”

到底是做过官的人,人情世故拿捏于心,一眼便能探个分明,如此开门见山,骨子里倒也是个通达之人。紫嫣便说:“你在兴山县教育局工作时,听说过我的同学杨为么?”

他说听说过,学习成绩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是个好苗子,只可惜天妒英才,误入歧途,以至于丢了性命,实在可悲可叹。紫嫣不想再转弯抹角了,就拿出试卷摆在他面前,他瞟一眼,脸上抽搐了一下,便陷入了沉思。紫嫣跟着说:“我知道这幕后主使人,一定是我父亲无疑,而有可能成为帮凶的人就两个人,其中一个,应该就是你。”

他看紫嫣一眼,不说一句,不做辩解,像是一种默认,又陷入沉思。紫嫣接着说:“几十年过去了,我才突然发现,我一直在啃食着别人的劳动成果,而获取成果的方式,阴暗无耻而卑劣,羞愧的同时,如鲠在喉,时间已过去太久了,当事人老的老死的死,追究什么已变得毫无意义,更是于是无补,我只想弄清背后的来龙去脉,有个完整无缺的始末,给死者也仅仅是个交待,说告慰都显得可耻,于我,其实也很难心安。”

“这是早就应该销毁的试卷,为什么还在?不可思议。”

他皱着眉喃喃自语着。紫嫣说:“我也是偶然发现,应该不是有人刻意为之,若刻意为之,早就应该大白于天下了,不会等到过了追诉期让我发现,我父亲也不见得有个善终,你也不会平安无事的坐在这里。”

他重重叹了口气说:“这也许就是天意吧,以为这件事神不知鬼不觉,会一直烂在我们三个人的肚子里,谁曾想会被你无意撞破。背后主使人的触就是你父亲,还有当时教委的副局长李得云,实际涂改人就是我。当时你父亲对你和杨为的事儿极为反感,一则怨你不以学业为重,二则杨为一个穷小子,门不当户不对的,他根本就瞧不上,却又拿你没有办法。高考过后,你跟杨为报了同一所大学,在国内那可是一所一流大学,你父亲认为你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有些自不量力,事实也的确如此。听说考试过后的一切流程由李得云负责,你父亲便找到他,两人在一起谋划了这个一石二鸟的伎俩。假如你和杨为分数线都达到了,都可以考进那所大学,这又是你父亲最不想看到的,就要把杨为的名字和李局长的侄子李昆对改,想来杨为的那次落榜是逃都逃不掉了,幸亏李昆当时只知吃喝玩乐,根本不想上大学了,不然,当初又要多一个与杨为一样的受害者。”

紫嫣听到这里,突然嘤嘤地抽泣起来,这的确有了乱点鸳鸯谱,草菅人命的意味,随性为之,成绩逆天的才子居然不得不落榜,落榜是他的宿命,说来让人悲愤。原来,与紫嫣的纯真爱情,才是致杨为死于非命的风流药引子,细想来,又好像绝非如此,世态纷杂模棱两可,让人感伤。张聪见紫嫣哭了,虚白的脸也罩了一层凄然之色。当初刚进了教委时,一直跟着李局长办事,他见我老实勤勉,对我也颇为照顾。启封试卷的时候,你的分数跟那所一流大学的录取线足足差了几十分,看来知女莫若父。其实,他们的谋划我事先是不知道的,直到李局长把你们的试卷丢在我面前说:“把名字对改一下,改得精细点儿。”

有毋庸置喙的语气。省里来监督的两个老师,应该早已被你父亲和李局长打点了,变得无影无踪。我很诧异,懵了一下本能地说:“这不太好吧,这一改,岂不是彻底改变了一个人一生的命运?要是出了差池,我一辈子也不就跟着完了?”

他冷冷地说:“你是想升官发财,还是就此失业,你自己惦量惦量吧,至于差池,你就放心吧,改个人名就出了差池,我们还能做成什么事呢?你要是办不了,就换个人来。”

我上有老下有小的,在他威逼利诱之下,容不得我多想,很快就昧着良心把这事儿给办了。不几月,年终调配,我被启任为科长,第二年,他调走了,我就升任了他的职位,做了副局长。不两年,就听说他死在了异地的狱中,好像是贪污受贿和其它一些没有明示的事情,牵扯很大,有些人不得不死,只有死了,才能一了百了,否则,别人也会跟着死于非命,说是死于心脏病突发,而我的印象中,他根本就没有心脏病。据说是因为舌根子太软,有些人的命比他更金贵更值钱,不能死,也死不了,就轮到他不得不死了,就像才子杨为不得不落榜一样。当了县教委副局长,与市局的接触自然就多了起来,与市局的领导熟络后,十多年前就自然被调来了市局任副局长,起初春风得意,风生水起,而没几年,就因高血压中风瘫痪了,医生说山珍海味吃多了,久坐而不运动所致,是富贵病,我唯有苦笑,病退的工资倒也不菲,只是生活质量一落千丈,从灯红酒绿的喧嚣到独自一人的孤寂,感觉自己已是个半死之人。这就是你要的背后的来龙去脉,我已是半截埋在土里的人了,无所谓你们的指责和嘲笑,如果可能,更无所谓法律的制裁了,年纪不大就落成这个样子,也许就是冥冥之中的一种惩罚吧。说来我还得感谢你们能来,在残烛之年,还能有机会把深埋心底的罪孽向陌生人抖落出来,一吐为快。从张聪家出来,已是中午时分,紫嫣依旧浊泪未干,一切终于水落石出,显然已追究挽回不了什么,更改变不了什么了,只更加加重了对命运的莫测和悲凉。平凡之人生如草芥,阴谋之手一旦伸来,便被紧紧扼住了命运的咽喉,动弹不得,直至窒息而死,还一无所知。杨为的确是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鲜血淋漓,直击双眼,怵目惊心。也的确罪孽深重,死有余辜,而还有无数躲在阴暗角落里的刽子手,他们衣冠楚楚,道貌岸然,肉眼莫辨,他们提着无形的屠刀,杀人于无声,鲜血潜流,尸骨暗陈。他们就潜藏在我们身后或身边,像有毒的魔鬼,像无形的怪物,有滋养他们的硕大温床,有掩盖罪恶和鲜血的漂亮外衣,他们杀人无数,吸血成河。杨为跟他们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不堪一击,他们更为罪孽深重,更应该死有余辜,却始终逍遥法外。紫嫣已全无心情吃点儿什么了,只是单纯怕我饿了,开车之人又不能喝酒,便在宜昌市草草吃了点儿东西。回程她开得很慢,不发一言,幸许还在咀嚼张聪的讲述,有些东西吃得太快太多,需要时间去消化。或许是怕我无聊,她随手打开了车载音乐,却把音量调得很低,我由不得在舒缓的音乐中沉沉睡去。返回古夫城已是傍晚时分,突然感觉有些饿了,她大概也如此,便直接带我进了酒店的餐厅,菜品依旧是色香味形俱全,酒却比昨天喝得快多了,她频频向我举杯,昨天的优雅也全然不见,或许有些消化不了的东西,像火浓烈,她只想快速用酒水稀释或浇灭,逼得我也没有机会装高贵了,其实,装虽然很好玩儿,也很累。桌上的菜还没怎么动,一瓶红酒已被喝得滴酒不剩,她便又要了一瓶,她已由昨天的庙堂王妃变成了今天的江湖侠女,而只有如比,吃喝才算痛快,才更配得上我的颓废,她的忧伤。第二瓶红酒喝完,两个饥饿之人把好几个大菜也吃得所剩无几,她面色潮红,站起身便左摇右晃起来,看来她酒量不大,是真喝醉了。我突然想起二十九年前,杨为最后一次喝得烂如软泥,最后一次醉生梦死,恍若隔世。 临走,她把右手搭在我左肩上,像我是她一个江湖兄弟,且喷着酒气对我说:“明天你还得陪我走一趟,带我去杨为的老家,去看看他,给他作最后的告别和交待,明天早上你就睡到自然醒,然后给我打电话。”

我说:“好吧,我也二十多年未去了,正好去看看他。”

说得他好像是我们久未谋面活着的老朋友似的。早上醒来已近九点,上车之后,我说现在山乡巨变,道路拓宽取直,且村村通路,已非原来九曲十八弯的样子了,杨为家虽然独门独户,但周遭还有其它住户,他们村说不定也通了水泥路,你就开启导航,终点指名杨家湾试试。她打开导航,终点输入杨家湾,导航界面一下就跳出了杨家湾所在地,以及大致的路线图,右下角还显示出公里数和自驾大概所需时间,像一张航拍图,详无再详。紫嫣这两天已失了闲聊的兴致,二十多年未去的老地方,让我一路思绪翻涌,闭上眼也全然没了睡意。拓宽取直的盘山公路比原来顺畅了不少,三个小时不到,就听紫嫣说快到了,我扫一眼显示屏,骄车所在的点已逼近杨家湾,显示屏上大概就一指头宽的距离,扭头看窗外,原来徒步过的小路还隐约能看到一些,我便指着前方说:翻过那个山脊就是他家了。翻过山脊,一条水泥路已赫然穿过他家门前的晒场,伸向了十里八乡。我叫紫嫣把车停在晒场处的平缓地带,很显然,矮小的土屋早已坍塌,只有西墙处还有一米来高近似于土堆的断壁残垣,掩藏在树丛中若现若隐,不细瞧,也看不出有曾经住过人的痕迹。我说那个近于土堆的断垣,就是杨为曾经的家,她用迷朦地眼神看着,也不说话。我就转身指向原来晒场斜前方不远处说:“那几个用石头垒起的坟头处,就是他一家三代的坟场。”

我陪她走到近前,指着最左侧相对矮小的坟说:“这个就是杨为的,是赵贝在枪决现场认领后给火化带回来的,一个很小的黑色骨灰盒,像古时候出嫁女子的嫁奁盒,却没有那般精美。”

她便捂着嘴抽泣起来,我说是不是把你带的纸钱等一应物件给拿过来?她看了看杨为矮小的坟头,悲伤地说:“他生前贫穷,连死后也显得如此寒酸,我还是先下山给他弄个简易的碑石立着吧,也算是最后仅有能为他做点儿什么了。”

我说亏你对他一片挂念,若他泉下有知,也该欣慰了。她苦笑笑说:“只是还得耽搁你一天,还得陪我来回一趟。”

我说我一碌碌无为之辈,谈耽搁是个笑话,你要如何支配,恭敬从命就是了。她说那我们现在就回吧,眉头也跟着舒缓了一些。回转身,发现原晒场一角有个女人站在那里,向这边张望着。走近一看,我脑袋嗡的一下,是她,是杨梅!她也开始变老了,但我还是能一眼认出她来。我和她同时怔住了,对视数秒,我百感交集,低声说:“还好吧?”

她低下头轻声说:”还好。”

她又抬头看我一眼说:“你呢?”

我顿了顿说:“还好。”

她眼角有了鱼尾纹,只有迷人的眸子还闪着曾经的光泽。紫嫣看着我说:“你们认识?“我说她是杨为的妹妹。紫嫣便多看她一眼,脸上有了怜惜之色。我又对杨梅说:“王紫嫣,你哥的同学。”

杨梅说:“当初听我哥哥说过,是他同桌。”

紫嫣又黯然点了点头。杨梅说你们怎么来了?我说我们来看看你哥,我说你呢?她说要过年了,我提早给我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和哥哥上个坟。我才看见她脚旁边,有个很大的黄色塑料袋,里面装着卷鞭和纸钱。我就说今天就别忙着烧了,紫嫣说要给你哥弄个碑石立着,等明天碑石立了,一起烧寄吧。她说那太好了,我说明天见,便随紫嫣朝停车的方向走去,快接近轿车时,就听见杨梅在后面大声说:“任可哥,我已经成家了,到我家去看看吧。”

我心里一凛,禁不住回头,便看见她满含深情的眼神里有了泪花,还夹杂一丝哀求。我怔了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紫嫣就说:“去看看吧,反正你闲着没事儿,明天上午在这里会合。”

说罢,不等我说什么,就丢下我,径直钻进车里,把车开走了。看着绝尘而去的小轿车,我只得转过身,杨梅便笑了,有了沧桑感,但依然笑得很好看,依然有夺人心魄之姿,我想回之以笑,却笑不出来,内心有了五味杂陈之慨。她把黄塑料袋拎着送到残垣处,又转身从里面走了出来,我突然有些恍惚,像是她刚从板壁隔就的闺房里走了出来,出门瞬间就变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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