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哟哟！脸都红了，还说你没动心思。”
篮球赛就这样在欢呼声中落幕。圆形广场上昏暗的黄色路灯一个接着一个的亮起来，薄暮中刚刚洗完头发还未吹干的同学抱着书籍赶往图书馆，校园里空旷的回声夹杂住洗发水的味道，味道包裹住远处传来薄弱又明亮的欢笑和惊呼，不知是哪里又在嬉戏打闹，吵醒了盛夏的树叶上的知了。青春的热闹大抵是一场场旋转木马，永无止境，永远充满纯真的循环播放，一波接着一波的上马，一波接着一波的又离开，永远不变的是霓虹灯下的欢声笑语。毕业聚餐上安依然端着酒杯说：“来来，干杯！”
大家哄哄然把酒杯凑在一块，每个人都希望能再碰一次杯，然后再碰一次，毕竟下一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小昀，以后小六就拜托你多照顾啦，他身体不好，我们又都毕业了，刚到你们年级也不认识几个同学的。”
依然嘱咐着。“别说了依然，以后我们还要常回来。”
突然大家都沉默起来，气氛低落。张小昀和伍骏重远远对视。还好她还在，还好他还在。“好啦，早点回去休息，明天再收拾一天，后天大家就各奔东西啦！”
一桌子人稀稀拉拉站起来，走到店门口互相招手说再见，曾经多么随意的“再见”，现在却用尽全力的告别，我们说再见的次数已经进入了倒计时。张小云小声在伍骏重耳边说些什么，便捂着嘴离开，伍骏重转身朝张小昀走去。“小昀，这些东西可以先收到你那里吗？”
伍骏重双手捧着钱包和一些证件。“你不生气啦？”
“多大点事儿，本来就没生气。”
“小云刚刚跟你说什么？”
“小昀刚刚问我还生不生气。”
他故意逗她。“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她明明抿嘴忍不住笑起来，却皱着眉头假装生气。“张小云说去看夜场电影。”
“通宵的那种吗？”
“嗯，你去吗？”
张小昀看了看伍骏重身后的张小云，淡黄色连衣裙甜甜的笑容正睁着大眼睛看着他们。“小昀？”
张小昀回过神来，机械的接过钱包和证件。“不去。”
回到寝室，小昀动用查房的优势，窝进安依然的寝室过夜。“小昀。”
“啊？”
“小六是去看电影了吗？”
舍友A问。“噢，对的。”
“诶，都快毕业了，你们别说我觉得小六还挺帅的。”
舍友B说。“呦！是不是心动了哈哈哈哈。”
大家都开始起哄。“其实……我也觉得，别说还真心动过。”
舍友C又补充。几个女孩子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查寝负责人就在她们宿舍，因此音量也更是肆无忌惮起来。张小昀用气声小声问依然：“学姐，你觉得呢？”
“小六是还不错的，但是……”依然温柔的笑起来。“但是什么？”
“小昀，你是不是喜欢伍骏重呀？”
“才没有。”
依然学姐看了看黑暗中的张小昀，就算看不见脸，也能感受到她的局促。“但是他自尊心也很强，家境、身体都会成为他自卑的绊脚石。”
“嗯？”
“我记得我们刚分到一个班，班上的同学会互相分享带来的零食，但是他从来不吃，直到我和他熟悉了之后有一次他才告诉我说，他怕一直吃别人的，自己没有办法分享，干脆都不吃。”
“原来是这样。”
“所以呢，他这人很讲究原则，自尊心也太强。他的家庭条件我们都是知道的，大多数生活费都是自己打工来的，所以零食什么的没见他买过。”
顿了一会，依然想起来什么说：“诶！他是不是送了你一支钢笔？”
“对呀。”
“好好珍惜。”
此时一阵敲门声打破了七嘴八舌的卧谈会，门外的人喊着：“别吵了，隔壁都听见了，你们不睡别人还要睡！”
大家用气声小声互道晚安后，整个宿舍忽而沉寂下来，思绪慢慢拉回，四个女孩浸泡在毕业离别的悲伤中。不知是哪个床的女孩，小小的抽泣了下鼻息，隔壁床女孩递过纸巾。又不知是谁叹了口气，翻了个声，大家都不说话，却也都不睡。张小昀思绪混乱，在悲伤的氛围里浮沉，在依然说的话里反复拉扯，又想起晚间的通宵电影，也是睡不着了。第二天一大早，张小昀蹑手蹑脚的从宿舍搬了张凳子，来到一楼的小花园早读，如果伍骏重真的看了一整晚的电影，那他早上回来必会经过网栏外的小路。她看着书上密密麻麻的符号文字，魂儿却飞了老远去，怎么揪都揪不回来，好不容易抓回来，这魂小憩一会又飞了出去。眼看着早晨清冷的晨光铺满眼前的灌木丛，一个熟悉的声音久违的在耳边响起。“小昀，你在这里干嘛？”
张小昀回头一看，伍骏重和张小云并排朝这边走着。和昨晚一样的衣服，一脸倦容。“我、我在晨读。”
“我先回去啦，小昀拜拜！”
张小云朝女寝楼上走去，回眸一笑，甜甜的笑容快要将空气融化。“你还有晨读的习惯？”
伍骏重笑着问。“是啊。”
张小昀低头看书，故作冷静。“对了，钱包和证件都在这里。”
“噢！谢谢呀。”
他接过东西，“那我先回去了，困死了。”
“好，快去吧，我也准备回去了。”
“好嘞！”
走出五米远，他回过头招招手大喊：“下次书别再拿反啦！”
张小昀低头一看，正捧着倒过来的书装作津津有味的样子，尴尬让她瞬时红了脸颊，她把头埋进书里，不敢看他的脸，太丢人了！隔天下起了大暴雨，那个年代亲朋好友是可以上到站台，一路将离人送上火车目送远去的。火车站台上人头攒动，依然和同届毕业生依依不舍的登上火车。“小昀，小六就多拜托你了，他是我们班最小的，大家一直都很照顾他，你们俩也很有缘分。”
依然小声的对张小昀说，像是家里的长姐交代家事一般，“你也多多加油，未来一定前程似锦。”
“依然学姐，你也是，前程似锦！大展宏图！”
张小昀笑起来，眼含泪花。“嘟————嘟————”随着汽笛声响起，一缕浓烟从车头向着车尾飘去。那绿皮火车的每个窗口里、车门处都站着或是坐着远行的学子，无数的挥手，无数的人头从里头探出来，喊着，哭着，“再见！再见！一定还要再见！”
重重的回声落地，重重的蛇皮袋扛在肩上，放在脚下，带走许多牵挂。站台上的送行人一大片跟着车，迷茫的喃喃：“怎么就开车了……”。“还有这个饼，快拿着！”
“这个外套拿着！冷了在车上可以盖！”
“别一直站着，累了就靠一会，坐一会！”
“到了写信啊！报平安！”
“异地过一年，我毕业了去找你！”
“学姐、学长再见！未来可期！”
“轰隆隆！轰隆隆！”
雷声阵阵，车下的人不断往车上丢东西、丢嘱咐、丢约定，并且丢思念。直至站台最边缘，无法前行的地方。混着雨水气，绿皮火车的味道越来越小，留下轨道的铁路气息。站台上的人稀稀拉拉、抹抹眼泪渐渐往回散去。走下窄窄的楼道，雨小了，伍骏重打起雨伞，把手撑的僵硬直勾勾的递到左边张小昀头上，帮她挡着雨，自己反而淋着雨。“你干嘛？”
雨水打湿了他的肩膀，深深的两块。“你干嘛离我那么远。”
“车站……车站这么多同学，我怕他们误会说闲话、我、这雨很小，淋点不打紧……”看着伍骏重支支吾吾，张小昀忍俊不禁。那个时代里，男女共撑一把伞，很容易被误会成情侣，或是关系密切的人。然而经历上次安娜的事情，他特别害怕张小昀也会被不怀好意的人编排。看着伍骏重飘忽的眼神，张小昀往左走了一步，离开了这把红色的伞。“那我和你一起淋雨好了。”
“别别别！”
他也往左走一步，僵硬的将伞递到她的头顶，挺直了手臂。“会感冒的。”
“不会。”
她又往左走一步。“会的。”
张小昀每往左走一步，伍骏重就跟上去。“真不会。”
“别闹，女孩子不能淋雨。”
他又跟上去，那顶红色的伞又落在张小昀头顶。“不要，我就淋雨。”
这回她直接往左走了三步，伍骏重的手更加急迫的跟了上去。“你怎么就不听……”突然张小昀背着手又往回跳了两步。话还没说完，伍骏重一个急刹车，僵硬的站在原地，几厘米的距离，四目相对，懵懂的情愫雨后春竹般从心底里冒出，小雨珠挂在她长长弯弯的睫毛上，闪闪的光，让他避之不及，看进眼里的温柔。看着伍骏重滑稽又僵硬的动作，张小昀扑哧一笑低下头。“我们要一直淋雨吗？”
伍骏重这才意识到自己僵硬的胳膊直溜溜的撑住红色的伞，越过张小昀的肩膀，伸在远处，两人却都在雨中。他缓缓的把手弯回来，两人在同一片伞下，一前一后错开走着。遥远的天边缓缓升起一条五彩绚烂的彩虹，横跨整个圆形广场。回到校门口，雨也就知趣的停了，乌云再也不闹什么大脾气，湿润的空气混合绿草清新爽朗的味道，夏天的雨实在爽利。“这个给你。”
张小昀一看，是那双鞋子。木讷的接过鞋子，余光扫到伍骏重那双磨破的布鞋，突然明白依然学姐那天晚上所说的自尊和自卑。“把你家的地址给我。”
“啊？”
“之前给你写信都是往医院寄，还不知道暑假想给你写信，该往哪里寄。”
“把你的地址给我吧，我先给你写。”
伍骏重从口袋里拿出笔，又摊开手让张小昀写。“那你要记得给我写。”
她一边写一边认真的说。手掌心留下了邮寄地址和有线电话，散发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