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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烟雨/文七月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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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雨下得不大,雾蒙蒙的天气,上海这座城市,仿佛一年四季都笼罩在雾气中。锦丰大厦蓝色的尖顶在茫茫薄雾中浮现,仿佛冰山一角。这里聚集了全国最有名的买办。茶房老张不敢怠慢,打起精神,沏了一杯大红袍放在柜台前,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忽听一道动听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请问,唐少坤在这里吗?”

老张抬起头,见问话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肤色白净,神色怔忡中带着不安,身上风尘仆仆。不知怎地,许是淋了雨的缘故,年轻秀丽的脸上倒有一股风霜之色。老张心下忍不住掠过丝惊奇,在上海滩敢直呼‘唐少坤’这三个字的人,一双手能数得过来……这样想着,便忍不住对面前的女子多打量了好几眼,只见来人一身素色的旗袍,容色温婉,一双明亮但不逼人的眸子直直望着他,却仿佛能望到人的心里去……模样虽然称得上秀丽,只是——却远没有唐先生身边那些女人艳丽夺目,光彩照人。老张对来人的身份隐约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坤少身边的女人不少,光他见过的就有好几个,但找到锦丰大厦来的,还是头一回……想到这里,口气便有些不软不硬道:“唐先生今天没有来,您去唐公馆,兴许能碰到。”

外面淅淅沥沥下着小雨,薄薄的雨幕中,更显得来人形单影只,有些不真切的感觉。女子咬了咬唇,像是欲言又止,倒是没有再纠缠,一转身闪进了簌簌的细雨里。一回头便有人道:“老张你怎么叫她去唐公馆了,先生知道要怪罪下来可不干我们的事。”

“那怎么办?总不能叫她等在这里……”他的脑中浮现了方才女子站在寒风中,有些瑟缩的神情。“你还不知道吧?唐先生过些天就要结婚了,对方你道是谁?‘上海皇后’穆娉婷,新夫人眼里能揉得进沙子么,这下要有好戏瞧了……”一群人开始七嘴八舌议论起来。“要我说唐先生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偌大的上海放着那么多名门千金不要,去娶一个交际花……”“这你就不懂了吧?听说唐先生和穆娉婷,从前就认识,当年穆娉婷就是为了他才做舞女的……”老张听他们越说越不成样子,板起脸色,道:“都胡说八道些什么?没事做了么?被先生知道了,仔细揭了你们的皮!”

一华灯初上的百乐门。空气里飘浮着旖旎的香水味,随着仙乐阵阵不断送出来。厚重的金色大门打开,能窥见繁华迷离世界的冰山一角,仿佛一颗色彩缤纷的水晶球,夜幕中璀璨夺目。凌霄望着头顶霓虹灯装饰的几个大字,深吸一口气,准备迈进大门,却被她身旁的女佣小兰轻轻一扯衣角,声音嗫嚅道,“小姐,真的要进去么?这种地方,一看就不是正经人来的地方。那个周子荣摆明了不安好心……小姐您大家闺秀,怎么好来这种地方呢?老爷知道了,一定会不开心的。”

“好了,你不要再说了!若是有别的办法保住纱厂,我何尝不想呢?”

何况,今时不同往日了。凌霄心底十分不耐,挥手制止了小兰的喋喋不休。叶家的产业在上海曾几何时也是风光无两。可如今时局动荡,父亲又不肯随波逐流,对青龙帮不肯稍假辞色,生意已是摇摇欲坠。她只希望,能保住她父亲亲手创立的纱厂。若不是为了父亲半生的心血……叶氏虽然摇摇欲坠,可她毕竟也算名门闺秀,又何尝愿意跟那个肥头大耳的阔少周旋?更不要说跟他跳舞了,真是想想就恶心!凌霄今日穿了件颇为繁复的衣裳,脚步匆匆,没有注意到她步子有些快,经过靠窗的桌子时,裙角的蕾丝花边扫到了坐在沙发上的黑衣男子。桌旁的男子面容英俊,穿一身颇为昂贵的西装,线条坚硬而不失俊美。眉宇间攒着一股沉郁,正目光随意望向街上。凌霄经过时,坤少手臂传来衣料摩擦的轻微触感,他眉头微微一皱,有些不悦……忽觉鼻端一道香风,这种香不同于身侧浓郁的法兰西香水味,仿佛田野里那种清晨的野花清香,闻惯了刺鼻的香粉、香水味,只觉这清香令人心旷神怡……他不自觉抬起头,瞥了眼那道匆匆经过、已经走远的身影。可也只是下意识的一眼而已,并没有留神,或者说与他无关的人,无关的事,根本不值得他留神。随即便抽回目光。穆娉婷目光亦追随他的目光望了那走远的女子一眼,并没有放在心上。或者说,她的目光从来跟随着他,只是他不知道而已……“坤……你真的答应娶我?”

妆容艳丽的穆娉婷望着他,神色一脸认真,看起来天真又妩媚。是个男人,听了这番娇声软语,面对这样含情脉脉的目光,只怕都要动摇一二。可惜偏偏眼前的人是例外。坤少今日心情有些不好。脸色默然,语气听不出喜怒,“怎么,你不相信我?”

穆娉婷见坤少有些不悦,忙道,“坤,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心底却泛起一股莫名的委屈……可是,她也不过是想要他的一句承诺而已,有错吗?再抬头,眼中再无虚伪的风情,定定凝视他,“你真的舍得,把我推向别的男人怀里?”

“娉婷,我说过,我从来不会逼你。”

是啊,他坤少从来不会强买强卖,生意场上兵不血刃就能拿走一城一池,都是人家自己走投无路要寻死觅活的,他又何尝逼迫过人家?连一句威胁都不曾有。这么多年,她了解他的,不是吗?阅人无数,她向来懂得拿捏男人,她勾一勾手指头,就有无数沪上名流愿意为她赴汤蹈火……可偏偏在他面前,她总是在讨好,总是情绪失控,委屈的像个孩子。今日或许的确是她操之过急了。她晓得男人逼得越紧,逃得越快……掩起满腹心酸,笑道,“即便是假的又能如何呢?你知道我为了你,什么都愿意的……咱们去跳舞吧?”

台上传来靡靡之音,“劝世人切莫把君王伴,伴君如同伴虎狼,君王原是个薄情郎,倒不如嫁一个风流子,朝欢暮乐度时光……”仿佛唱尽了层层密密的心事,如同飘荡的蒲公英,一阵风来,便散开了。有些人也许注定,只能仰望,不能奢望。二舞池中央,水晶大吊灯的照射下,灯光衬得穆娉婷那张俏丽的脸更加明艳照人。伊人在怀,引来无数羡慕的目光。不知怎地,坤少心底却有些烦躁。目光随意望向四周,周围都是和他们一样的年轻男女。舞小姐们修长的旗袍开叉露出白净匀称的美腿,风情各异……周子荣父亲是南京政府高官,母亲一脉与青帮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早就对叶氏千金叶凌霄仰慕已久,叶氏虽然已今时不同往日,可如果母亲说句话,令叶家东山再起也不过是分分钟的事……今日约到她,实在有些喜出望外。来之前特意在身上喷了很浓的古龙香水,西装笔挺,头发朝后梳得一丝不乱。凌霄一向看不起这种油头粉面的公子哥。为了叶家,为了父亲的基业……此时却不得不堆出一脸假笑,对他敷衍一二。“叶小姐今日肯赏光,周某真是三生有幸……”“哪里哪里……在上海滩能得到周先生的垂青,不知多少人梦寐以求呢。”

凌霄忍着那张油腻的大脸喷出的气息,声音甜腻地说,只觉那浓郁的香水熏得自己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被戴了一顶高帽子,周子荣喜上眉梢,那双不安分的大手再也没了顾忌,在她身上四处游走。可叶凌霄也不是省油的灯,无意之间,忽然一脚重重踩上周子荣的皮鞋,高跟鞋尖尖的鞋跟,令他几乎痛呼出声。“您瞧我真是笨……周先生真是对不起了,我不比人家留过洋,穿过洋装,不怎么会跳舞,笨手笨脚踩到了您。您没事吧?”

周子荣哪能那么没有雅量,虽然痛极了,还是男子气概十足地说,“没关系没关系……叶小姐不会跳舞,正好周某可以教你。”

坤少起先见到身侧一对看起来极不登对的男女跳舞,男子身形很壮,一脸浮滑之相。女子秀丽娇小,倒不像是那种贪图虚荣的女人,紫色的旗袍金丝三绲的边,定是富贵人家出身的女孩子,不知为何却要跟着这么个男人周旋,背影却有几分眼熟……方才想起刚才撞到他的人是她。起初那个肥硕男子色眯眯的眼神一直逡巡在女孩胸口,后来大手不断在她身上揩油……借着跳舞的名义揩油,这种事他见多了。男女来这里跳舞,不就是那么回事么?他也不以为意。这时忽然看到那女孩踩到了男人,神情一脸无辜,明明诚恳至极的道歉,清澈分明的大眼睛却闪过一丝狡黠……女孩转身瞬间,露出一脸得逞的笑。这么说,方才她是故意的吗?不知何时,坤少不觉自己的唇角微微勾起……穆娉婷将他的细微的表情变化一眼不落看在眼底,心底忽然有些不快,眼神幽怨地扫过他,嫣然一笑道,“想什么呢?难得见你笑得这么开心。”

坤少望着眼前那张娇嗔满面、艳光四射的脸,忽然想起方才那张清汤挂面的脸来。在一众风情万种、旗袍叉开得很高的舞女中间,那张脸既无妩媚又无风情,算起来也不过是中人之姿……可不知怎地,此刻竟忽然觉得有些美了。穆娉婷眼中不满更深,“算了……你既然心不在焉,也不必勉强自己陪我。”

坤少道,“没什么……我有点累了,想休息一会。你先跳。”

说完这句话,转身,离开了舞池。穆娉婷望着那个修长的背影,难掩满心的失落。可是她是百乐门的头牌,自然有无数人,下一秒见她落了单,马上蜂拥围上来。周子荣却没有收敛,接着跳舞的名义得寸进尺,将手伸进凌霄的领口,大手几乎捏在她的胸上……“你今晚肯陪我,明天我就叫舅舅给你们签特批令,黄金、美元都不是问题……”“啪”地一声,一声脆响,四下皆惊。凌霄忍无可忍,终于扬手给了他一耳光。“臭娘们竟敢打我!我周子荣你也不打听打听,上海滩这块地皮,跺一脚都要抖三抖的人物,有谁敢不给我三分薄面……你别给脸不要脸!”

反应过来后,周子荣满目不可置信。叶凌霄羞愤交加,只是冷冷望着眼前那个气急败坏的人。“叶凌霄,你还想不想要你们家纱厂了?你们叶家生意还指望我帮衬……你信不信我一句话,就能封了你们的码头,关停你们家纱厂……”周子荣不好当众打女人,唯有气急败坏地大骂。“不必了……你这种人的钱,我不稀罕!”凌霄望着对面的人盛气凌人的样子,淡淡道。“好,叶凌霄,你给我等着!”

说完这句话,周子荣带着人,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想不到,她不但没有帮到父亲,反倒自己当众受了这样一番羞辱……凌霄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如何受过这样的折辱?两行清泪流过那张淡雅的脸,看起来楚楚可怜,这幅情景任谁看到了都是我见犹怜……不知何时,身前忽然有人递给她一方手帕。“叶小姐……鄙人唐少坤。你可以跟他们一样,叫我坤少。”

凌霄愕然抬眸,映入眼帘的是个三十出头的男子,眉宇俊朗,那张脸似乎隐约在报上见过……可是此刻的她,没有心情敷衍什么陌生人,接过了那张手帕,擦了眼泪,淡淡道了声谢,便不欲理会。坤少却并不像那些公子哥蜜蜂闻到蜜一样,往上凑。递过了手帕,便离她远了些,侧目打量她。“叶小姐肯赏光的话,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

坤少一愣,印象中,自己从未收到过女人如此斩钉截铁的拒绝……这个女子,倒真有些不一样呢。三凌霄在瑟瑟的冷风里等司机老张将车驶来,手上的黑丝绒镶钻小提包忽然被小贼抢走。凌霄一急,拔腿便向那小贼追去。可是毛贼骑着自行车飞驰向前,她自己穿着尖细的高跟鞋,又如何追的上?正在这时,身旁忽然一辆黑亮的雪福莱停下,等她气喘吁吁靠近,车窗里的脑袋连声催促,“上车!”

凌霄一愣,驾驶室里的男子正是方才那个坤少。顾不得多想,只得依言上车。坤少将车子开得风驰电掣,不多时果然追上偷她包的毛贼。凌霄心里一松,侧头望一眼身侧的男子,心中不由滑过丝感激。他的下巴有着坚硬的弧度,替俊美的脸庞平添了一股冷厉。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倏地滑过冷厉,用力一踩油门,向骑车的人撞去。一阵剧烈的刹车声,凌霄闭紧了眼,再睁开眼,看到小贼连同自行车已倒在边上,血流如注……凌霄匆匆跟坤少下车去查探情形,看到这副场景,心底一怔……坤少没看地上的小贼,捡起包,拂去上面的尘,递到她手里。不知怎地,凌霄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蓦然想起他方才冷厉的眼神,那种眼神无端令人心底也是一冷……凌霄脸上滑过不忍,对眼前的一切十分内疚,犹豫着道,“不会……出人命吧?其实也没什么值钱东西……为了一个包,伤及别人性命,实在不值当的。”

不知是她眼花还是什么,只觉那双黑眸望了她一眼,神色一瞬间掠过复杂,却令她无从捕捉……他安慰的声音透着令人莫名的安心,“你放心,我有分寸,不会出什么事的……等下叫人送他去医院便是。”

“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夜风中他的声音温柔款款,似抚慰人心的大提琴。凌霄没有再拒绝,仿佛心底也是不肯拒绝。对这个男人,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对这张脸,自己似乎也并不讨厌。一方面感激他帮自己,一方面却又有些怕他……仿佛暗夜里的狼,你看不清它,可是你知道它在那里。不得不说,很危险,也很动人。叶公馆是中西合璧式的风格,三层小洋楼绿坪环绕。凌霄蹑手蹑脚准备上楼,忽然发现书房仍然亮着灯。凌霄从书房经过,恰好看到一袭蓝紫缎袍的父亲,手里夹着一只雪茄正在吞云吐雾……晕黄的台灯仿佛一粒黄豆,紫色的窗帘半敞,外面浓浓的夜色,衬得那个身影说不出的孤寂。父亲已经很久不吸烟了。可见定是近日生意不顺,在为纱厂的事忧心。想到今晚发生的一切,凌霄心中难过。走进书房,轻唤了声,“爹”心一酸,道,“……您又在为纱厂的事烦心了?……怪女儿没用,不能替你分担。”

叶荣臻怜爱地轻拂她的乌发,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目光透过她,陷入某种遥远的回忆,“我从前不过是个钱庄的小伙计……可是她不嫌弃我……她那么高傲,又美丽,富贵人家的千金大小姐,却看上了我……我答应过梦华,一定要做出上海最有名的纱厂,拥有最大的百货公司,做最漂亮的衣服给她穿……”凌霄一愣,知道他定是想起了早逝的娘……“所以啊,活到这把年纪,都看开了……富贵功名,究竟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强求不得的……家人才是最重要的。”

这么说,是真的要放弃了吗?书房内的灯光朦胧,映着两鬓的白发,面前的老者更觉得苍老。凌霄心底忍不住一阵心酸。心里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保住父亲的产业。四凌霄跟于丽丽从百货公司出来,分了手,正独自在街上走。于丽丽的父亲是大笙洋行行长,她与丽丽的交情一向不错,也许,这笔款子若能贷下来,到时就有周转资金……拆了东墙补西墙,也是无法了。物价涨得不成样子了。连汽车的油都是能省则省……凌霄正在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不知何时被眼前一群流氓团团围住。“你就是叶凌霄?”

一个戴着瓜皮小帽的男子手里晃着一把明晃晃的刀,笑容阴森逼近她问。“你们是什么人?……”凌霄强自镇定后退一步问,大声喊“救……”最后一个尾音未爆破,随着一缕呜咽消散在风中。嘴里被塞了一大团棉花。男子一挥手,手下的喽啰们傅住凌霄双手双脚,用力往旁边一辆车子里拖。“他妈的得罪谁不好,我们二当家的亲外甥也敢得罪!有什么误会,你去跟周爷说好了!”

一行珠泪从白净的脸上滑落,凌霄心中无限绝望……正在这时,一声枪响,惊得众人回头。一道黑衣男子站在路灯下,手里握着长枪,冷冷望着他们。那个先前还在耀武扬威的瓜皮小帽男子软软倒地。其他人群龙无首,几个人惊惧交加互相望一眼,忽然不约而同纷纷转身便跑……坤少走过来替她解开绳索,望着她脸上忽然一怔。转瞬眸子里滑过怜惜,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叶凌霄显然吓得厉害,埋在他的怀里,哭得梨花带雨……坤少一双手一时不知该放哪里,一时只是轻轻拍抚她的背。香气幽幽入口,只觉怀中纤腰不盈一握,仿佛一只受伤的小兽,无限信任他……竟是这几日一直徘徊在梦里的香气。凭坤少的手段,其实早就摸清了她的底细……叶凌霄,叶荣臻的独生女,留过洋,会弹钢琴,委实万千宠爱在一身长大的。叶荣臻为人正直,白手起家,信仰实业救国,坚持不被国外资本收购……倒也算得上是位有识之士了,可放在如今的世道,却未免有些腐直了。现下得罪了青龙帮,估计日子只有更难过。走在月色映满梧桐的街上。两人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你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在这里?”

凌霄忍不住嗤地一笑,“你先说。”

月色下那张白净的脸庞方才还吓得花容失色,此刻却清浅一笑,散发出如玉光泽,坤少看得微微呆住。望着袅袅婷婷的凌霄,眉宇间滑过一缕忧色,“周子荣的舅舅是青龙帮二把手……这件事想必不好了结的。”

凌霄不由也是秀眉紧蹙。月色下女子脸庞温润如玉,如一张薄薄的象牙纸美人影。分明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却能一力挑起不属于她的重担,既能为拯救叶氏弯下腰,又能在维护尊严时不卑不亢……与他见过的那些上海滩的名门淑女似乎都有所不同。坤少心底泛起一阵怜惜。为了打消她的不安,望着她,蓦地语气戏谑道,“这是我与你第三次无约而遇……你说,这算不算是缘分呢?”

那双幽深的黑眸目光炯炯。凌霄并不驽钝,心中一动,睨了他一眼,忍不住说,“遇上你,总没好事,你说是不是不好的兆头……要么我都要怀疑,这一切是你自导自演的了?”

他心中一跳,随即哑然,戏谑道,“英雄救美的戏码,也要二者兼具,缺一不可……”他的话含义很明白,他不是英雄,她自然也算不得美人了。凌霄赧然脸上一红,心中恼怒,却又反驳不得。他看着她那副气咻咻的样子,仿佛逗弄一只小猫,只觉怦然心动。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那双手和想象的一般娇嫩、温软,心中一荡,神色滑过抹奇异的明亮,“你应该说,遇上我,总是很幸运……因为总是能柳暗花明,绝处逢生。”

凌霄轻轻挣了挣却没有挣脱,只是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那双大手温热有力,掌心有薄薄的茧,轻微的摩擦却带给自己前所未有的安心,竟是夜里唯一的温暖。也许这双手,真的可以带自己走出困境,给叶家带来新生……这个男人,仿佛每一次遇到他,都是他救了自己。也许真的是缘分吧?如果时间能就此停住,该有多好。五得不到便要毁掉,说的便是周子荣这样的人。可惜乱世中,这样的人偏偏能呼风唤雨。周子荣三媒六聘向叶家来提亲,若是能娶到凌霄,那么叶家的事,以后就是他周家的事,叶老爷就是他的亲岳父。叶老爷白手起家,阅人无数,如何看不穿眼前的人不过是个小人?又怎肯答应自己的掌珠嫁给这样的人?可也知道来人背景不好惹,没道理火上浇油,是以只是委婉地拒绝。周子荣却恼羞成怒,终于露出了得志猖狂的小人面目。挥挥手,青龙帮的人立马包围了叶宅。凌霄经过楼下,听到父亲怒气填膺的声音,“天下没有强买强卖的道理……这么说你是吃定我叶某人了?我叶某就是饿死街头,也绝不会卖女儿!”

“我就是吃定你了怎么样?叶凌霄得罪了我,还想全身而退……简直敬酒不吃吃罚酒!”

“爹!”

凌霄匆匆奔进去,扶起叶老爷,气愤填膺,“周子荣你给我滚!我们家不欢迎你!”

“叶凌霄你别给脸不要脸……你敢瞧不起我,我今天就在这里让你成为我的人!”

说着凑近她阴狠一笑,一只手拽过她,倏地用力撕开她的旗袍料……凌霄羞愤难忍,泪水滚滚而落。叶老爷气得要上前拼命,却被人按住了无法抽身,眼前一阵晕厥竟自晕倒。“爹!”

凌霄大恸。与此同时,门外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坤少的声音仿佛从天而降,“住手!”

一群黑衣男子簇拥着坤少涌入,坤少目光滑过凌霄时一阵心疼一阵隐忍,手里的枪指向周子荣。“唐少坤,我们青龙帮与白虎堂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你何必管老子的闲事?”

“可你动了我的女人,那便非管不可了。”

一群人将周子荣团团围住,有人七手八脚抬了叶老爷送往医院。“我来晚了。”

坤少走近凌霄身旁,将身上的呢大衣盖在她身上。“原本下了拜帖,特意今日拜访未来的岳丈大人,现在看来是不成的了……”凌霄心中一甜,更多的却是为父亲忧心。叶老爷中了风,送到医院没几日,便去世了。叶氏股票大跌,债主纷纷涌上门,叶老爷的去世,仿佛为四壁已朽的木屋抽去最后一根支柱。乍然遭逢巨变,凌霄六神无主,全靠坤少帮他操持完丧事;也是他动用银行的关系,稳住了外面络绎不绝的债主。“坤……这一次没有你,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凌霄伏在他怀里,双手紧抱他的腰,神色憔悴而疲惫……短短几日,他已是她全部的依靠。幸好,她还有他。坤少望着灯下细腻如瓷的白玉脸庞,饱满的唇如六月的樱桃,诱惑着人一品甘美芬芳。心中一荡,捧起那张脸,吻了下去。初时浅尝辄止,后来愈陷愈深……凌霄心中一动,羞涩地回应他。唐公馆一切都是最好的,窗帘是舶来品,红色的地毯松软绵厚,图案仿佛一朵妖娆盛开的花,橘色的灯光朦胧柔和,笼罩在那张恬淡的睡颜上,甜美得令人心痛……坤少留恋地望了眼蕾丝纱账的铜床,用力抽回目光,转身离开。凌霄捧了一碗杏仁羹来到他书房。坤少回头,见到她不觉心中一甜,“你醒了?”

凌霄蓦然红了脸,无地自容……他故意逗她,“是不是想我了?怎么不多睡会?”

凌霄脸一红,匆匆将碗放在他的红木大桌上,转身就要走,腕上一缕灼热,他忽然用力拉回了她。“如今想要翻盘……还需要钱……”他牵着她的手,眉宇间滑过一缕忧色。“可是你知道,叶家没有那么多钱……”“我帮你做担保,再贷出一笔款子来,股票不日就会上涨,等涨起来的时候咱们再清仓。”

事到如今,她自然事事全听他的安排。“为什么要帮我?”

凌霄声音透出一缕迷茫。这个人,三翻四次救她,懂她心中所想,竭尽力气实现她的心愿,她父亲的心愿……“咱们之间还分什么彼此,难道不应该?我知道岳父如果在,他一定想见到叶氏重振旗鼓的样子……今天打扮好看点,我陪你去逛百货公司。”

那双黑眸里深情动人,满是诚挚。不知怎地,凌霄觉得在他们从百货公司门前经过的时候,总觉得身后有一道含恨的目光盯着她,转过身,却又空无一人。坤少揽着她的纤腰,关切地问,“怎么了?”

凌霄轻轻摇头,没什么。也许,真的是她看错了吧?报纸上铺天盖地都是他们的新闻,用粗重的大字写着标题“坤少携故叶氏掌门独生女逛百货商场……坤少金屋藏娇?”摇摇欲坠的叶氏真的起死回生,叶氏股票大涨……她兴奋地奔到他的办公室,迫不及待想要告诉他这个好消息。正准备敲开镂花木门,门内却传来一道娇柔的女声,“坤……这么多年,你费尽力气,为的不就是这一天,难道你……心软了?”

半响,他熟悉的声音透着陌生的冷静,“怎么会……”“那就好,我还以为,你当真被她迷住了。”

穆娉婷甜甜一笑,双手勾住他的脖子。“现在叶家的工厂、洋房……全部抵押了出去,刘经理放出来的消息——银行要紧缩银根,收回那些贷款,看来是真的……这一下哪怕叶老爷子在世,也未必能翻身了。”

“周子荣那边……不会有问题吧?”

“他收了封口费,不敢乱来的。”

“坤,我知道你心软。你也不必内疚……你不过是拿回属于你的。当年若不是叶家拿到唐家湾那块地皮,马不停蹄开工,你们怎会在大雨滂沱天气被赶出家门四处流落,伯母又怎么会一病不起?”

……凌霄站在门口,一阵晕眩,她记得叶家的发家史,当时的唐家湾不过是个穷人聚集的落后小村子,到处是无家可归的贫民,施工的人素来蛮横……就是在那块地建的纱厂,也是在那里赚到了父亲的第一桶金。她不知何时从那幢金碧辉煌的大楼里走出来的,也不知怎么走出来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假的么……这一切,都是假的么?可是她究竟为何,还不肯死心?到底为什么,这么傻……眼泪簌簌而落。六坤少推开门,卧室里不像往常开着灯,四周昏暗一片,仿佛空无一人。心底一空,转头找叶凌霄。直到看到阳台窗帘后一道迎风而立的黑影,方才安心。从背后搂住她。他灼热的呼吸随着浅淡的烟草气息喷在她耳背上,她几乎费了全身的力气才能挤出一丝笑,转过头,“你回来了?想吃什么,我去厨房给你做……”“想你……”最后一个字含混吞入口中,他吻上渴慕已久的樱唇,贪恋地吮吸。天明后,罂粟的味道再迷恋,也不会再沉沦了。他一向有自制力,这么多年费尽心机往上爬,忍别人所不能忍,对他无益的人与事,他都能戒掉的。戒掉心,也戒掉情。而她也在等,等他摊牌的那一天。明知不过是梦里一晌贪欢,下一秒梦醒,便是物是人非,可还是眷恋此刻的温柔。坤少再也没有出现。仿佛从她的生活中凭空消失。报纸上铺天盖地都是他订婚的消息,跟上海皇后穆娉婷……不必问了,其实什么也不必问了。尾声坤少揽着穆娉婷在灯光中央跳舞,她的脸上透着红扑扑的羞赧。璀璨的灯光下更加耀眼,娇艳夺目。敬酒的,搭讪的,不计其数……坤少听得已麻木。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伊人香气幽幽,漾入他的胸口,双瞳秋水盈盈望着他,“坤……谢谢你。但愿姨母不会介意我的出身……”穆娉婷微垂了首,露出雪白的颈项。坤少望着怀里伊人如玉,轻声安慰她,“不会的……”她是上海皇后,无数男人趋之若鹜的梦中人,却对自己一往情深,这么多年一直陪在自己身边……她才是自己良配。他用了十年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报了仇,是上海滩人人见了面都要恭敬地唤一声“坤少”……他们才是天造地设。这世界是个巨大的名利场,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其他爱不爱,有多爱,又有什么重要呢?他冷眼望着一幅幅或真或假的笑容,舞池里一道道谄媚的目光……心中冷硬似铁。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如今,没什么不满意的了。可不知怎地,心底莫名地烦躁不安。穆娉婷没有理会这一瞬他百转千回的念头,下巴枕在他的肩上,“坤……没有你,其实我一无所有。”

他倏然一愣。听到她这句话,心底那种不安的念头越来越深。心中某个地方霎时像是碎裂开了一样。仿佛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心意。他忽然将穆娉婷拉离自己远了些,眸子里滑过一缕疼痛,“娉婷,你是个好女人。以后,也会是个好妻子,好母亲……”“可是,我骗得了你,骗得了自己……却骗不了我的心,对不起。”

坤少说完,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舞厅。一路狂奔。但愿一切来得及。阴云笼罩的天气,波涛汹涌的黄浦江岸,聚集了看热闹的人群。忽然有人惊呼一声,“跳河啦,跳河啦,有人跳河啦!”

。老张下班经过,费力探头看一眼,只见江面上似乎隐约浮着一件女子外套。“听说是个孕妇。”

“真是作孽哦,也不知道为什么想不开?八成做了人家的姨太太,不甘心……”“嗐,谁知道呢……”老张心想,也不关他的事……这世上,命不好的人多了。阎王爷要你三更死,留你不到五更。老婆叫他买一瓶酱油带回去,这才是要紧事,倒是差一点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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