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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同是天涯沦落人——探监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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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浔阳江,惬意的黄昏,被骄阳炙烤到沸腾的江水,渐渐冷却下来。江州鱼市还没开市,江边八九十只渔船一字排着,都缆系在绿杨树下。船上渔人,有斜枕着船梢睡的,有在船头上结网的,也有在水里洗浴的。鱼贩子也在江滩悠闲的等待,晚风习习。在泛灵论流行的年代,如果不烧纸祭神,玩水的渔民是不敢开舱卖鱼的,而祭司就是经纪人——鱼牙子。江州鱼市是批发市场,很少零售,生客李逵不懂渔家规矩。“原来那大江里渔船,船尾开半截大孔,放江水出入,养着活鱼,却把竹笆篾拦住,以此船舱里活水往来,养放活鱼,因此江州有好鲜鱼。”

鱼市有鱼无市,李逵跳上渔船强取——白手拿鱼,先把竹笆篾提起了,将那一舱活鱼都放生了。李逵捣乱,七八十个渔人都奔上船,拿竹篙来打李逵。李逵见那乱竹篙打来,早抢了五六条在手里,一似扭葱般都扭断了。渔民群殴也打不过李逵,各自撑船开溜了。李逵气急败坏,赤条条地拿两截折竹篙,上岸来赶打行贩。技巧型选手张顺和力量型选手李逵陆战,难以招架。李逵便一把揪住那人头发,那人便奔他下三面,要跌李逵。怎敌得李逵水牛般气力?直推将开去,不能够拢身,那人便望肋下擢得几拳,李逵那里着在意里?那人又飞起脚来踢,被李逵直把头按将下去,提起铁锤般大小拳头,去那人脊梁上擂鼓也似打。水战,对李逵来说是灭顶之灾。宋江、戴宗看见李逵被那人在水里揪住,浸得眼白,又提起来,又纳下去,何止淹了数十遭。一封家书让李逵逢凶化吉——张顺的哥哥张横让宋江代捎家书,宋江出面调停,一言止杀。水浒最常用的伏笔就是书信,大量的书信穿插,事繁文省。书信邮传长年累月,是连结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纽带,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轻重缓急,情节变幻莫测。宋江嗜鱼,李逵买鱼,张顺卖鱼,最后一块坐下来吃鱼。浪里白条张顺作为梁山水军压轴出场的将领,水性无出其右,“没得四五十里水面,水底下伏得七日七夜”,为人也比兄长张横平易近人。鲜鱼对鱼牙子张顺而言,那是小菜一碟,不在话下:“既然哥哥要好鲜鱼吃,兄弟去取几尾来。”

李逵快人快语:“我和你去讨。”

戴宗打趣:“又来了,你还吃的水不快活。”

张顺笑将起来,挽了李逵手说道:“我今番和你去讨鱼,看别人怎地!”

两个大男人刚刚大打出手,马上像小朋友一样手挽手,心无芥蒂,想见其人!吃鱼还得找鱼牙子,“张顺分付酒保,把一尾鱼做辣汤,用酒蒸,一尾叫酒保切鲙。”

戴宗“添酒回灯重开宴”——“再唤酒保重整杯盘,讨两樽玉壶春上色酒来。”

好事者修建琵琶亭,将艺术原产地保护起来,为了致敬千古绝唱《琵琶行》。在名胜琵琶亭上,酒逢知己,美酒佳肴,此情此景好像美中不足。佳酿“玉壶春”好名色,挑逗人间春情——天涯歌女。缺少歌女的琵琶亭,不能说是缺少灵魂,至少是不生动不完美,天涯歌女所起到的作用就是“非颊上三毫,则睛中一画(张岱《石匮书自序》)”。白居易原创的天涯歌女,“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漂沦憔悴,转徙于江湖间”。人老珠黄,与迁客白居易邂逅在江枫渔火的晚秋。“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金句,赋予了江州“海角天涯”的文学语境,就像马嵬坡埋葬了杨玉环或者贵妃的衣冠,就自带“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的长恨气质!《同是天涯沦落人》是白居易留给施耐庵的一道命题,施耐庵为什么要和白居易同台竞技,不选苏东坡?苏东坡因为文字狱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黄州也具有地标意义,难道黄州庙小,容不下大诗人宋江?施耐庵是用白话文写小说的,白居易是用白话文写诗的,莫非“有共同的语言”?据说白居易的新诗先读给文盲老妈子听,老妈子听懂了才发表(宋·惠洪的《冷斋夜话》卷一)。重写天涯歌女,唐版珠玉在前,施耐庵如何别开生面,写好宋版?施耐庵的写作背景是什么,是一种什么样的写作环境,文献不足征。甚至有人怀疑世上有没有施耐庵——俺乃是——罗贯中?少数服从多数,认定有施耐庵。书剑飘零,浪迹江湖,打过仗杀过人,甚至饥餐胡虏肉的施耐庵,身为天涯沦落人,对宋江沦落的地点是很挑剔的。施耐庵也可以对标苏东坡,把宋江发配到海南,或者人间地狱“沙门岛”,那里是真正的天涯海角。但是施耐庵要考虑梁山的施救难度,宋江到了那里,除了皇帝特赦,没人救得了。施耐庵从整个文学史海选,江州金不换。宋江刺配江州,宋太公送行,说了一句话:“我知江州是个好地面,特地使钱买将那里去”。行贿,宋家是惯犯,宋江和读者都心知肚明,本来不必说。作者或许在借宋太公之口,诉苦。施耐庵写《水浒》形格势禁,分配给每个角色的台词,都是非常有限的。施耐庵要为自己考虑,篇幅必须实施总量控制,确保有生之年完成这部鸿篇巨制,事实证明没有——《水浒》后面写的太烂,有目共睹,不值一驳。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就像“薄命司”高中低三档金陵十二钗。但是一百零八星座只是施耐庵放出的烟幕弹——不是题纲,很多梁山好汉在《水浒》根本就没有戏,反而像潘金莲、潘巧云、阎婆惜、李师师这样的“编外人员”喧宾夺主。但是《水浒》也没写穿帮,指到哪打到哪,纵心所欲而不逾于矩。江州是天选之城,姓宋名江,命里有时终须有,要把“江”写到题无剩义,船,水,鱼,同饮一江水的人。施耐庵写文章“切问而近思”,“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易经·系辞下传》)”。宋江一行四人,在琵琶亭上吃鱼喝酒,从饮食到男女,从酒到色,过度简单,自然。但是朴实,并不代表无华。如果《红楼梦》是一座布满机关的迷宫,容易晕头转向;《水浒》就是一片风平浪静的大海,失之管窥蠡测。“宋版”年方二八,是青春版的天涯歌女。在文学里最不缺漂亮妞——书中自有颜如玉。此女有点姿色,但才艺没有经过梨园“善才”的调教,非科班出身。琵琶亭经过商业开发,变成了酒店,歌女客串助兴,类似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就像商场搞活动拉来的模特、片场的群演,走穴,像那么会事就行了。“唐版”少年得志,“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侧身长安四大名旦之列,公孙大娘一流的人物。“唐版”友情演出,“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半老徐娘虽然过气还有点明星范,不图仨瓜俩枣。“宋版”是商演,不请自来,穷就不需要再矜持了。此女出道的起点很低,“她爹自教得他几个曲儿,胡乱叫她来这琵琶亭上卖唱养口”。没有名师指点,没有靠山没有背景,三无人员;有的是负担,要养活自己,以及年迈的双亲;年轻就是资本,从零开始,在江湖上打拼。此女出场,打断李逵的话头,抢戏。“穿一身纱衣,来到跟前,深深的道了四个万福,顿开喉音便唱”。一袭纱衣难掩曼妙的好身材,显山露水。宋押司、戴院长、经纪人张顺,“三个且都听唱”,很有才的李逵冷场了。金圣叹开腔了:“不表李逵不近女色,正讥三人不觉露其本色”。“李逵正要卖弄胸中许多豪杰的事务”,却被歌女抢了风头。不说歌女卖弄声色,反说李逵卖弄才华,措辞含蓄。狂人李逵心比天高,想当将军,想当大官。何止李逵、宋江不得志,连歌女都算一个。这么年轻这么漂亮,就流落街头了。葵花点穴手:“李逵怒从心头起,跳起身来,两个指头去那女娘子额上一点,那女子大叫一声,蓦然倒地。众人近前看时,只见那女娘桃腮似土,檀口无言。那酒店主人一发向前拦住四人,要去经官告理。”

弄不好出人命。李逵买鱼,跟鱼牙子张顺大干一场;吃饭,打歌女,官司一起;李逵的表现,狗不理,太不着调。像李逵这样失爱于父兄、姥娘不疼舅不爱的主,谁会包容他的坏脾气。“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宋江宰相肚里能撑船,没有当众指责李逵,还在给不自重的李逵留面子!酒店主人、酒保、过卖(受害人的商业合作伙伴),都过抢救,“救得醒来,千好万好”,应该是轻微脑震荡。“娘母取个手帕,自与她包了头,收拾了钗镮”,流浪文艺工作者妆容精致、服饰光鲜的背后,有着不为人知的苦楚。“他的爹娘听得说是黑旋风,先是惊得呆了半晌,那里敢说一言?”可知铁牛的口碑,到了“泼皮牛二”的地步——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这是李逵出手最轻的一次,本姑娘嫩的能掐出水来,皮肤吹弹立破,“额角上抹脱了一片油皮”。女孩是靠脸吃饭的,家长慑于黑旋风的淫威,也不敢来讨误工费。身无分文的李逵,内心窘迫得无地自容,外表装憨卖呆。磕碜人。卖唱是这个三口之家的生活来源,宋江通情达理,问道:“你姓甚么?那里人家?”

老妇人噙着眼泪道:“不瞒官人说,老身夫妻两口儿,姓宋,原是京师人。只有这个女儿,小字玉莲……。”

这家人和宋江很有渊源,同姓,五百年前是一家,和准丈母娘阎婆是老乡。“问其人,本长安倡女”——白居易所提供的命题要素,施耐庵赋予新的内涵。白居易笔下的琵琶女、杜甫笔下的李龟年,从上流社会跌落到民间,曾经风光无限,今昔非比的失落感不出奇。施耐庵笔下的歌女是民间土生土长的原生态,一直奔波在温饱线上!“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又是东京,乱自上作!从上到下都在吹拉弹唱的艺术之都,花天酒地的东京,“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之四方者”,比比皆是。像林冲一样,玉莲离家破人亡很近,离故乡太远。眼前“吉祥三宝”组合,重复着昨天的故事。曾几何时,阎婆惜一家三口,流落在郓城的茶馆酒楼,赶场卖唱,低头不见抬头见,转眼都死了!阎婆惜一家好像借尸还魂,来江州探监,人生若只如初见。江城五月落梅花,落花时节又逢君。老妇人说得本分:“今日这哥哥失手,伤了女儿些个,终不成经官动词,连累官人”。宋江被阎婆惜连累得还轻吗?宋江怜取眼前人。宋江对老妇人说:“你着甚人跟我到营里,我与你二十两银子,将息女儿,日后嫁个良人,免在这里卖唱。”

宋江不是良人,阎婆惜也不是淑女,都有贼心贼胆,非要斗个你死我活。是非曲直,剪不断理还乱。二十两银子,救赎一段孽缘。老夫妇感恩戴德:“怎敢指望许多!但得三五两也十分足矣。”

沾薄命人阎婆惜的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很多事情需要画上一个句号。宋江破财免灾,免李逵的对簿公堂之灾(有前科),免宋玉莲一家流离失所之灾。戴宗、李逵带了这个宋老儿,张顺拎着两尾鲤鱼,一起跟宋江离开琵琶亭,进了到牢城,来到抄事房。宋江拿二十两银子,先打发走宋老儿;又取出张横的家书,交给张顺,张顺道别;再取出五十两一锭大银,接济穷大方的李逵。所有的人都走了,皆大欢喜。宋江摆平了一切,却摆不平自己。趴在小黑屋,再也撑不住了,想哭却哭不出来。颓废的青春,夭折的初恋,浪得的虚名,蹉跎的牢狱生涯,无奈的周旋。天旋地转。宋江当夜生病了,病得不轻。“至夜四更,肚里绞肠刮肚价疼;天明时,一连泻了二十来遭,昏晕倒了,睡在房中。”

孔子说:“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宋江翻江倒海,断肠人在天涯!万万没有想到,这会成为新的伏笔。次日,张顺又亲自送来两尾金色大鲤鱼。宋江脸色蜡黄,整个人都虚脱了,病至不起。张顺很诧异,宋江哥哥这是怎么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宋江道:“自贪口腹,吃了些鲜鱼,坏了肚腹,你只与我赎一贴止泻六和汤来吃便好了”。宋江脾胃已伤,五谷不化,叫张顺把这两尾鱼,一尾送与王管营,一尾送与赵差拨。张顺送了鱼,买来药,营内自有众人煎药伏侍宋江。病从口入,都是吃鱼惹的祸。施耐庵的灵感或许来源于“鲁相嗜鱼”的典故,这两条大鱼的去处是管营、差拨,是对廉政的巧妙反讽,是对宋江钻营的辛辣挖苦。第三日,戴宗、李逵备了酒肉,径来抄事房看望宋江。宋江病情刚有好转,吃不得酒肉,戴宗、李逵吃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宋江病了七八天,才痊愈。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大放厥词——文字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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