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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5章 行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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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政二十三年八月十八日正午,秋高气爽,阳光明媚,安陆县城南郊外的军营辕门处,吃完朝食后,黑夫便让人在此锤下了一根木杆。  这是古代的计时方法之一,在阳光下竖立木桩,观察它的影子以测定时间,但只能推断到时辰,更精细的刻,就必须用“漏”来测量了,便又以孔壶为漏,浮箭为刻,下漏数刻。  据说,春秋末,齐国被晋燕侵伐,齐景公擢司马穰苴为将军,宠臣庄贾为监军。司马穰苴与贾约期会于军门。穰苴先至,立表下漏而待。贾以骄慢误时,穰苴乃斩贾示众,三军惊惧振奋,遂却晋燕之师,而司马穰苴也成了一代名将。  这个典故黑夫是听李由说起的,今日在此大作周章,便是要效仿此事。  为此,黑夫让人摆了坐榻,他坐于营门前亲自等待。  一边等,还一边思量着事情。  除了昨夜与弟弟惊所说的那几点外,黑夫之所以释兵卒而又让其今日重新集合,还有个不能为人道之的原因。  他想要得士卒亲附!  行军打仗,靠的是士卒用命,而欲得士卒用命,靠的又是一手赏、一手罚,这就是尉缭子所谓的:“战胜在乎立威,立威在乎戮力,戮力在乎正罚,正罚者所以明赏也“。  赏方面,除了军法规定的赏赐外,还要有为将者的市恩。  “视卒如婴儿,故可与之赴深溪;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

但麻烦的是,秦军中直接把各爵位等级的衣食规定得死死的,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这种事情偶尔来一次还行,天天做,反倒会被军法吏批评。吮疽之类的事,黑夫也干不出来,而且会显得太刻意了……  于是他索性用放兵卒归家秋收这方式,来普遍示恩,让兵卒们觉得,黑夫县尉真的是自己的乡党,会真心为他们考虑。  照搬兵法,光靠秦律硬性规定,是无法将一支军队完全糅合的,还要充分利用乡党的天然优势,让安陆率内部乡里一体,休戚相关,上下一心。  但,倘若如惊担心的,真有人负了他的信任,一去不返,或者迟到的话……  黑夫瞥向了一旁在自己身旁的短兵亲卫们,今日他们都身披甲衣,持剑肃然站立,军法吏乐也在一旁,连文书简牍都准备好了,若真有人作死,他少不了要学学司马穰苴,杀人立威了!  随着木桩的影子渐渐变成一个圆点,又慢慢偏移伸长,而每隔一个时辰,漏壶里的水一点点滴干,又重新注满,众人都能感受到时间的变化。  黑夫与众人商量是“舂日”集合,也就是下午17点到19点,天黑之前,不过从正午开始,便陆续有人来军营报到了。  首先抵达的是家住县城的众人,众人面上看不出远征的忧虑,有说有笑地走过来,看到在辕门外等待的黑夫县尉,连忙朝他凛然下拜。  黑夫点了点头:”二三子到的早,先入营歇息罢。“  接着是来自北郊乡、涢水乡的众人,都是先在亭部集合后一起搭伙过来的,他们虽回家歇息了几日,却没有丢掉过去一个月的训练,靠近兵营后,便开始排成行军队列,井然有序。  黑夫还看见了自己的擎旗兵牡,这是个忠恳的大个子,将行囊交给袍泽带入军营,便跑到黑夫边上,接过了率长之旗。  “家中可还好?”

黑夫和蔼地问他。  牡扶着旗帜颔首道:“一切都好,粮食也增产了许多,仓禀充足!”

最后到的是距离县城最远的云梦乡,这些兵卒可是走了两天的路才抵达的,都背着不轻的行囊,里面装着鞋履和冬衣,风尘仆仆。不过来到营门见过黑夫后,便笑着奉上了家里带的食物,黑夫一家虽然搬走了,但他依然是云梦乡众人的骄傲和楷模,故云梦乡的数百人,与他最为亲近。  待到夕阳西下时,标杆的日影已经拉得老长,而刻漏也再一次漏光……  舂日已过!  路上已经没人再来了,黑夫吁了一口气,让利咸、东门豹这两个五百主去营内,将陆续抵达的兵卒们都带出来集合!  一刻之后,在秋日的最后光芒下,所有兵卒皆在空地上整整齐齐地站立,各屯开始报数点名。  “禀县尉,后曲五百人,悉数到齐!”

不多时,率先点完名的利咸前来应命。  “前曲五百人,亦已毕至!”

东门豹也不甘示弱,大嗓门吼了过来。  除了前后两曲外,由黑夫直接管辖的短兵亲卫、辎重、骑从、医护急救之士也已经点齐了人数!  看着兵卒们被夕阳映得通红的脸庞,黑夫有些感动,握紧剑柄的手也松开了,他甚至都做好几人甚至十数个人迟到未至的打算了,没料到的是,安陆全县应征之兵一千两百余人,在回家七天之后,一个都不少地重新集结于此!无一人缺席!  “善!大善!”

黑夫只能大声称赞,来掩饰自己的情绪。  “本尉实言相告,此番奉王命出征,时间可能不短,或半载,或一年。但最终的结果,将是秦军陈必定、守必固、战必胜!本尉言出必行,赏罚必明,勇战之人,绝不会少了爵位!”

所有人都自豪地挺起胸膛,黑夫县尉在上次战争里,创下的奇迹在县中流传甚广,他当然有说这些话的底气!这也是安陆众人信任他的原因之一,谁不愿意追随一位战功赫赫的将军呢?  在为士卒们打气后,黑夫一挥手:“立刻开饭,让二三子吃饱,明日再合练一次,后日出发!”

这样的一幕真是罕见,那些下班后在城墙上看热闹的官吏亦十分动容,县令雍何心里的石头落地了,摸着胡须笑道:“县尉真是厉害,训练不过月余,便能做到将信兵,兵尊将,如此军旅,可谓锐士矣!”

入夜后,黑夫手下的几个亲信军吏利咸、东门豹、小陶、季婴也在吃饭时暗暗议论道:“上一次伐楚,大军打了败仗,县尉还能在败军之中带着吾等挣了那么多功劳。此次,有如此一支乡党精兵,何愁大功不得?”

“然也!”

利咸扫视众人:“二三子还记得,县尉那天所提及的大志向么?”

“当然记得!”

众人皆颔首,黑夫的封侯之志,将他们从满足现状中猛然喝醒过来,并积极参与练兵。  这个小团体,在短暂的迷茫后,如今已有了一个清晰的目标,当这个目标达成时,他们又岂会少了好处?  几人在营中剖符为誓:“助县尉实现封侯之志,亦我吾等之愿也!”

此时的他们并不清楚,要实现这一志愿,有多么不容易……  ……  两日后,在黑夫率领下,安陆县千余兵卒由县令、县丞及城中父老远送十里,缓缓北行,踏上了征程……  有人频繁回首,对故乡家人依依不舍。  有人目光向前,对即将获取的荣耀功爵期待不已。  皇皇者华,于彼原隰(xí)。  駪駪(shēn)征夫,每怀靡及……  而远在千余里外的秦都咸阳,征夫规模比安陆小县足足大了两百倍!  灞上垄原,渭水滔滔,关中内史、北地、上郡、陇西四郡,十万兵卒,十万民夫集结于此,旌旗覆盖了整个灞水浮桥,戈矛组成的森林,似乎比渭水畔的枯黄秋草还要多……  由秦王政亲率百官公卿,皆来到灞上,为王翦将军送行!  御史大夫王绾代王宣谕,这位受儒家熏陶甚重的高官引经据典,甚至夸赞王翦说:“维师尚父,时维鹰扬!”

时值李信第一次伐楚大败而归,七校尉死,丧师辱国,此番若是再不能功成,就有些不好收拾了。  这时候,朝中宿将,也只有王翦能站出来主持战局。六十万大军伐楚啊,秦王几乎是空全国之兵委于一人,以周朝的太公望来比拟王翦,一点都不过分。  “老朽岂敢与师尚父相比,什么鹰扬?鸡扬还差不多。”

然而,本该意气风发,许下多久多久必灭楚国的王翦老将军,却一点都没有出征前的壮怀激烈,而是像一个没见识的吝啬老农般,话语粗俗,对着秦王御驾再拜,一个劲地为自己家索求美田、宅园、池沼甚众……  随行的百官们都面色怪异,站在外围的太医令夏无且甚至听到,御驾处传来了大王无奈的声音。  “将军行矣,何忧贫乎?”

而后,夏无且又听到王翦笑呵呵地,说了一句极为大胆的话!  “为大王将,即使有功劳,也很难得到封侯之赏,所以趁着大王特别器重老臣的时候,臣亦能及时请求大王赐予园林池苑,来为子孙后代置份家产……”  这话是什么意思?怨望?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寒而栗,出征在即,王翦老将军这是作甚?他们不约而同将目光看向了六骏所载的车驾处。  秦王在车前与王翦对话,其的身躯背影,又有冠冕加持,将近九尺,更显得高不可攀,其腰上挂着长长的太阿宝剑,手扶着剑柄,此刻默然站立。  沉默的大王,是最可怖最令人畏惧的,夏无且有些心惊胆战,低下了头,在大王和王翦身旁侍立的王绾,更是汗珠大滴大滴往下落……  然而,在沉默片刻后,秦王却还以哈哈大笑,似乎不以为忤。  “王将军说话,还是这般直爽!”

笑声止后,夏无且抬眼瞧见,秦王的背影上前,扶起了王翦,并握着他的手,用十分诚挚的语气道:“将军且放心,若能灭荆,彻侯之爵,虚位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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