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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孤独的心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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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一萍要回学校了,她来跟我告别。我送韦一萍离开时,忽然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弓着腰,急急地朝山上走去。天色虽然黑了,但我仍能辨出那是爸爸。我忙叫妈拿着手电筒跟我追上山去。一到山上,眼前的一幕把我们吓傻了,爸用皮带系着脖子,已把自己高高的挂吊在松树上。我和妈慌忙把他从松树上扯下来,松开他的皮带,他的喉咙深处发出粗重的喘息和‘咯咯’的声响,我和妈一路把他搀扶到家,他东倒西歪的吐了一路,刚刚跨进家里就倒在地上不肯起,我和妈也已经没有了多余的力气。爸说:“活着还不如让我死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你还有父母,有兄弟姐妹,我呢?我没有父母,儿子又死了,一家人死的死,走的走,我还有什么?我还活着干什么?”

“你还有我,还有梵若啊。”

妈说“你?梵若?”

他看向我:“梵若,你总有一天要走的吧?”

“走?爸爸,我不会走的,我能去哪儿?我会在家里照顾你和妈妈的”我说:“你要好好活着啊!”

“这是真心话吗?”

“是的!”

“不是!你是骗我的”爸说:“你心里把亦真忘了吗?你不爱亦真了吗?要说真心话!”

“我是爱亦真,现在是还没有忘记他!可这与照顾你们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已经分开了。”

爸朝妈笑着说:“你听清了吗?她心里是爱亦真的,她根本不会忘了他,更不会真心情愿的照顾我们,你不知道吗?她每天只顾自己写日记,心情不好就不吃饭,有朋友来就随朋友聊天,她怎么会在乎我们呢?我为什么还要活着呢?我活在这里有多痛苦,有多可怜啊!我的父母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受这种折磨?!我恨啊,为什么我要死都不行?你们都来折磨我.......”“你喝醉了胡说!”

妈想把他扶上床,他不肯。“不是胡说,你们心里想什么,我全知道,而我心里想什么,没有人会知道!”

他摇了摇头,流下泪来:“只有星星知我心。”

妈拉他起来,扶他去床上睡觉,他不肯起,我和妈已经没有办法再把他抱到床上去,自山上半背半拖的把他带回家里,已经让我们精疲力尽。爸嘴里一直叫着小弟的名字,他侧身蜷缩在地上,瘦瘦小小的一团,我心里很难过,我觉得爸实在是可怜。我把爸吐的脏东西扫走,又倒茶让他漱口。妈一直没有办法把他从地上抱到床上,他仍旧睡在地上,妈已经满头大汗,我让妈坐在床上歇一歇,妈在床上歇了一会,让我看着爸,别让他朝外跑,她去找小叔。妈离开后,我只倒了一杯茶给爸,一个人站在门边,没有再靠近他。从小到现在,我从来都没有什么话和爸说,除了那种根深蒂固的感情和责任,我和他没有什么语言。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从不愿和他沟通,如果他不先开口,我可以一直都不和他说话,我对他的感情很复杂,我很爱他,发自内心的爱他,我希望他会过的幸福,希望他快乐、平安、永远都不再难过,我知道这已不可能了。我一直都很关心他,这是真的,我希望他健康。我很同情他,也可怜他,我也恨他,是的,我有时是真的恨他,不可否认,而且这种恨还很强烈。小叔和小婶来了,小叔一只手就把爸从地上提到了床上。小叔问他:“你想干什么?你到底是想干什么?不看你瘦成这样,我抽你两巴掌!”

“不要管我,谁都不要管我,倒杯水给我放在地上,让我像狗一样睡在地上好了——”他那句‘倒杯水给我放在地上,让我像狗一样睡在地上’显然是冲着我说的。他继续说:“让我睡在地上好了,我睡在冰冷的地上,一个站在门外,一个坐在床上,没有一个人管我,没有人把我扶到床上睡觉,我就这样躺在冰冷的地上——”我一听,差点气疯了:“你放屁!妈没抱你,让你睡床上吗?是你拖在地上不肯起!”

爸立刻大哭,指着我向小叔说:“你看,她骂我放屁!我儿子没有了,我唯一的女儿还骂我,我活到今天,图什么?”

我知道我不该那么没礼貌的失控,可他怎么能那么说呢?每天只会拿儿子没了吓唬人吗?!你心里难过,谁心里又比你好呢?你心里愧疚,觉得以前太对不起自己的儿子,现在后悔有什么用?小弟活着时,你为什么不对他好一点,现在再去要死要活的,不是很可笑吗?他现在之所以那么伤心,难道不是因为小弟带走了他所有的骄傲,破灭了他所有的希望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比妈妈更爱小弟........妈妈坐在门前,低着头默默地掉眼泪.......我突然更恨爸爸,不想在看他一眼,转身走回房去。小婶跟了进来,小婶说:“以后,你在你爸面前要多说软话,不要惹他生气,口才要学好一点,说好话,让他高兴,让他放心!”

我知道她是让我向爸道歉,要我向爸说:都是我的错,我错了,您原谅我吧,我以后再也不惹您生气了,我会照顾您一辈子的,我发誓,我会把这个家撑起来,您放心。她是要我说这些话,我知道的。但我不会说的,就算是我真的做到了这些事,我也不会说的,我没办法开口说这些话,我开不了口。更何况,我讨厌所有形象倒塌,没有尊严,没有自尊的人,我讨厌那种仗着自己一时的心情不好或不幸,就以为自己完全有理由口不择言,强词夺理地去伤害别人的人!而爸,他死了儿子,恨不得天下所有人都同他一起哭得昏天暗地,都不再活了,所有美好的,快乐的,对他都是一种刺激和伤害,和他在一起,你必须小心翼翼,一句不小心的话,都有可能让他去寻死觅活。小婶继续说:“你以后,不能再挑三拣四了,你是留在家里的,赶快找一个对象,结了婚,你爸就会好一点了,别要求太高,只要人老实就行,你得快一点结婚了,要不然,你爸妈心里,总是有一块病,知道吗?我听说,你表姑想给你介绍一个男孩子,人很不错,还在当兵,下个月复原回来了,你去看看,只要他人老实,就答应算了,快点结婚,你看你爸妈多可怜,知道吗?”

我点头,我突然心里崩溃,不想再活了。难道真的只要我马上找一个男人结婚,爸妈就会马上不可怜,变得开心快乐了吗?我一个人在房里哭了,很绝望地哭了........爸听到哭声,慌忙从他房里跑了过来——我立刻指着他大声地说:“你不要进来,你也不要向我说对不起,你道歉也没有用!你伤害了别人,以为你只要道歉后就没事了吗?别人就会开心的原谅你,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吗?!”

爸的眼里充满了泪水,也充满了愧疚和疼爱,他显然也被我的话伤到了,他哭着回房了........看到爸那么受伤的眼神,我忽然也恨起了自己,他都那么可怜了,为什么还要去伤害他?!我把小熊抱在怀里,又伤心地哭了起来,忽然,我看到了亦真留下来的字:“老婆,我永远爱你。”

“孔亦真带着他全部的爱,来过这里。”

老婆?老婆?我默默地念着这个词,老婆!第一次有人这样称呼我,亦真,我好想你啊!亦真,我多想做你的老婆,每天陪在你身边,早上和你一起起床,给你做早点,目送你上班,晚上做好饭菜,等待你下班。我多想帮你扣衬衫上的纽扣,看着你洗脸,跟你一起享受生活中所有一切的平凡和简单......我整理小弟的东西,找到了小弟遗留下来的一些照片,送去照相馆扩印。我把小弟那双上班穿过的黑色布鞋洗了,结果我被爸骂了,他把鞋子凑到鼻子上闻了闻,他只闻到了干净的洗衣服味道,他说本来鞋子里还有小弟的汗水味和脚臭味的.......照片取来时,我发现那张最大的上面被印上了许多英文,什么‘Iloveyou‘‘Imissyou‘之类的,从老板娘那含笑的眼睛里,我明白她把这些照片当成了我的男朋友了,不过,我不介意这些英文的存在,我是真的很爱小弟,真的很想念小弟——突然一声紧急的、刺耳的刹车声传来,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时,我已倒在了路边,一个精神慌张的女孩自车里跑了出来,把我扶起来,嘴里一直地道歉,她说她刚学开车,一时紧张就不知道该怎么刹车了,错把油门当刹车踩。她问我要不要去医院?我除了腿上有点擦伤——是摔在地上擦的,不是车子擦的,一切都很好。我说没事,不用去医院。她帮我捡起地上的照片,照片也都完好无恙,放好照片,我推着自行车走了。一路上,我明白了人生会有很多的意外,只在一秒钟之间,小弟也是在这一秒钟之间失去了他的生命,在这一秒钟之前,他还是开开心心的,他是绝对不会想到,再一秒钟之后,他将会离开这个世界,永永远远,再也见不到亲人和朋友,甚至都没见到他最担心的姐姐最后一面........我不知道小弟临终前有什么遗言,无法知道小弟还有什么未完成的遗愿,小弟就这样匆匆地离开了人间.......如果,刚才不是那个女孩初学开车速度太慢,是不是那一秒钟,我也离开了人间?如果那一秒,我也离开了人间,那么,我会有什么遗言?我会有什么遗愿?在这个世界上,是什么让我最遗憾?亦真.....亦真......我心痛的在心里念着这个名字。又有人来给我说媒了,是表姑。她这次来,就是为了那个当兵的男孩。表姑把那个男孩一顿好夸,真是天上难寻,地上难找,什么身高一米八五,人家当兵是受苦,他当兵是去做文艺部的干部,能吃苦,孝顺父母,身体好,相貌俊俏,为人和气,勤劳,老实,不浪费,不吸烟,不喝酒,不打牌,不说脏话,更不打架.......我终于明白,以后不管做什么工作,我是没资格做媒婆的,我没有夸人的好口才,也没有把蛇说成龙的好本事。这么好的男孩,如果我说不见,爸肯定又要去死了。我只有点头的份。没几天,表姑又来,说那个男孩从部队回来,不肯回家,直接去了宁波。爸和妈大吃一惊,但是——表姑接着说,她已经同那个男孩的姐姐通过了电话,姐姐的意思是,想先看一看照片,弟弟再决定是否回来相亲。表姑和妈从我本来就少数的照片里挑了一张自以为满意的拿了去“初审”。这是相亲以来,我第一次“待定”着等待对方的选择。为了妈妈,我是希望过关的,但一想到亦真,我真希望他会把我否定了。林芳来看我,无意中提起她家的西红柿在大棚里泛滥了,妈看我这几天闷闷不乐,就让我去帮林方摘几天西红柿。林方乐坏了,吃过午饭就把我带走了。林方的父母都在外面做生意,很少回家。我问她什么时候搞大棚了?“不错,是有人大棚里的西红柿泛滥了,但不是我的!昨天我真的帮别人摘了一天的西红柿,回家后十个手指就只会做一个摘西红柿的动作,就这样僵着抽筋了!”

她说:“我光棍一个,哪有什么西红柿啊!不这么说,怎么能把你带出来?”

林方贼兮兮的笑着,她买了很多菜,她家里有很多的酒,林方有一个好本事,她可以把五十二度的白酒当啤酒喝,把啤酒当白开水喝,她不醉时有很多话说,喝醉时,常常一句话都不说。林方身后丢了好几瓶空啤酒瓶了,她说他今晚不想醉,所以陪我喝开水。林方家里乱七八糟,茶几上堆满CD,沙发上堆满衣服,地板上堆着水果,我们只能和水果一样,坐在地板上。“你知道落冬的事吗?”

林方说:“他去新疆了!”

“不知道。”

我抱歉的说“我真没想到,落冬会为了一个人那么不顾一切!这么多年,他把他的感情掩饰的真好!每个人都以为,落冬对自己才是最好的,谁都不会想到,只有对你,他才是真的!连我也没想到。因为每次谈到你,他都在一旁闭口,什么都不说。大家都以为,他对你是最没兴趣的,现在想想........我总算明白了,他投在你身上的温柔眼神,并不是因为你单纯的可爱,而是他爱你!一想起他原来那么爱你,我真想喝酒——”林方拿过一瓶白酒,我抢下来:“不要喝酒!你那么爱他,为什么不把他留下?”

“你觉得我能留下他吗?”

林方仰头喝完了一瓶啤酒,把空瓶子随手一丢,空瓶子咕噜噜地滚到了墙角:“只有你才能留下他!我真不明白,梵若,你现在是坐山招婿啊,落冬自愿送上门,你为什么不接受?他那么优秀,他又那么爱你!你在等什么?”

“我没等什么!就是因为他太优秀,就是因为他太爱我,我才更不能接受他,这对他太不公平了!这种感情债,我背不起,我宁愿跟一个陌生人结婚。你也知道,落冬是家里的独子,他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抛弃了他们,是他母亲一个人把他带大的,我们不能再伤害他的母亲,那太自私!更何况,我真的只把他当哥哥,我不爱他。”

我说“你真的知道什么是爱吗?爱一个人,只要能够看着她过的幸福,只要能够努力让她幸福一些就心满意足了,为什么你连这点权利都不给他呢?反正你又不爱谁,这对你来说,谁不一样呢?”

“方,有时我会想,如果明天我就要死了,那么,今天,我会做什么?我一定会飞到亦真身边,陪伴着他,紧紧地抱着他,就算是面对死亡,我也不会害怕。”

“亦真?原来那个男孩叫亦真.......”林方呆呆地看着我:“为什么要到你生命的最后一天,你才会不顾一切的去爱他?现在不可以吗?”

“现在的我,是属于我父母的!”

“你觉得,是你欠他们的吗?”

“什么?父母吗?”

我问林方:“不知道,没想过,我爸妈辛辛苦苦养大了我,现在他们失去了小弟,我有责任照顾他们。”

林方莫名其妙地发起了火,拿着筷子拼命地敲打着啤酒瓶,敲的满屋子乒乒乓乓的响。她累了,就靠在了墙角,她说:“我也恨我的父母,他们从小就丢给我一屋子的寂寞,他们从来都不在乎我心里想要什么,每次都只会骂我,说我二十岁了都没个正当的行业,以后想指望我养老肯定是指望不上了,所以他们现在是拼命地在为我赚钱,为我赚给他们养老送终的钱!他们自己愿意生下我,把我养大,现在却怪我不知恩图报,仿佛是我求他们生下我的,我致使他们不得不这么辛苦的去赚钱,更是我的罪过!我在学校要学什么,要读什么专业,都得由他们决定的,我没考上大学,这在意料之中,可他们不放过我,他们白养了我!你也知道,梵若,我恨死了学校,如果你不按学校教的去做,你就考不上大学,如果你按学校教的去做,你就是个傻瓜!走进社会后完全跟学校不一样!我真不明白,他们当初生下我时,是准备让我做什么?其实我也很想帮助他们,去爱他们,努力不让他们太失望了,可我总是太糟糕!妈说,肯定是她和爸上辈子欠我太多,我今生来讨债的,她说生孩子不是来还债的,就是来讨债的。”

我认真的听着林方的话,林方发泄完了就不停的吃东西,她最喜欢吃黄瓜炒肉丝,她一口气可以吃完大半盘:“梵若,只有你才肯听我这样罗嗦,换成别人,老早跑掉了!”

她笑着看我:“你说你,是不是来还债的?”

“不知道,还债也好,讨债也好,血浓于水,这是改变不了的,我不希望我的父母再受伤,有生之年都不再受伤!”

“那你有没有受伤?”

林方问我:“一定要等到明天要死了,你才去爱他?如果明天你不死呢?你50年以后死呢?到时你已经是一个满头白发的小老太婆了,你再跑去爱他吗?那时的他肯定也已经子孙成群,你觉得他还会接受你吗?还会爱你吗?我敢打赌,你现在可以打电话问问他,50年后,他还会不会接受你?!”

林方把手机递在我面前:“不信你就问问看,5年都未必,更不用说50年,你现实一点吧!”

是吗?是这样吗?我拨通了亦真的手机号码,手机响了两声,没想到却是孔灵接的电话,她告诉我亦真在一个雨夜开车回家,被一辆货车给撞伤了,现在正在医院里.......孔灵的这个电话,让我不顾一切地坐上了开往宁波的列车,我想起去年7月5日的深夜,我乘车赶去浒山医院,可我赶到医院时,我已经失去了小弟......我害怕我会像失去小弟那样失去亦真,我不要再失去亦真,我都还没来的急爱他,还没来得急好好爱他。我见到亦真时,他的左手还绑着石膏,他微笑着站在我面前,他保证说她除了手臂上还有石膏外,其他的任何地方都完好无损。原来,孔灵在电话里没有说清楚,亦真昨天只是去医院换药,而且,他的手很快就会恢复了。亦真说:“你以为我出事了,所以千里迢迢的来看我吗?”

我傻傻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当林方知道亦真只是在医院换药,他安然无恙时,她哈哈大笑了起来:“真是多亏了孔灵没有把话说清楚!梵若我告诉你,这是上天对你的恩赐!一个年青的女孩去见自己心爱的男孩,那是为了爱情,大家都可以理解!一个年近花甲的小老太婆跑去见一个老头子——一个别人的老公,人家会怎么说呢?你不要心急着赶回来,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你在浙江,你就当作在林方家过了几天属于你自己的日子,好吗?你现在没有男朋友,你是自由的,你不会对不起任何人!你的父母也不会知道!你只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回来就可以了,所以这几天,你只要开开心心地去玩,你现在还有权利去爱,你明白吗?你不要以为他没有生命垂危,你就像做错了什么事,好吗?”

林方的话,亦真都听到了,他说:“你急着要回江苏吗?是不是我伤的太轻了?那我真希望自己伤的重一点,奄奄一息地躺在医院里。”

“你千万不要这么说。”

我说:“我不要你出事,我要你好好的活着!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你活在浙江,我才能继续活下去,否则,这个世界对于我还有什么意义?我会珍惜我们的现在,不管以后会怎样。”

亦真感动的说:“不管以后会怎么样,现在我都要跟你在一起,就现在,我们的现在,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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