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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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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了整整一个月医院,程子良天天到医院来看我,一个月后程子良替我办了转院,我的骨折还没有恢复,航空公司拆掉了两排座椅,安放我的担架。我躺着飞回了熟悉的城市,被救护车直接送到医院。伤筋动骨一百天,我还得继续在医院躺两个月。不过我刚刚躺了两天,程子慧就来了。她来的时间很巧,那天程子良一走她就来了,我觉得她是计划良久,专挑这机会来的。果然,程子慧往病房里一坐,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倒含着几分笑意:“你气色不错。”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鬼门关里再走过一遭,我胆子又大了许多。连苏悦生来了我都不见得会怕,何况只是程子慧。我说:“托您的福,总算没丢了小命。”

程子慧慢条斯理转动着手腕上的玉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她说:“我一直觉得好奇,你这个人,到底是属什么的,怎么每次遇上大灾大难,都死不了。”

我笑眯眯地说:“大约是属小强的吧。”

养尊处优的程子慧,从她的表情就可以猜得到,她居然不知道小强是什么。不过估计她也知道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她说:“说吧,你到底要多少钱?”

我嫣然一笑,说:“苏太太,您觉得这是钱能解决的问题吗?”

程子慧被我气得半死,不过她也不是省油的灯,眼波一闪,就对我说:“邹七巧,你别得意了,你以为程子良对你好,那纯粹是因为他觉得对不起你,利用男人的内疚,算什么?”

我慢吞吞地说:“我没有得意……不过苏太太,您可以趾高气扬地坐在这里,还不是因为您嫁了个好男人。”

程子慧竟然没有勃然大怒拂袖而去,她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脸色沉沉,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我淡淡地说,“就是提醒你,我不欠你什么,倒是你,欠着我妈妈一条命。”

程子慧的脸色真是好看,一刹那跟换过百千张面孔似的,她紧紧盯着我,我若无其事地看着她。最后,她说:“你都想起来了?”

我又笑了一笑,说:“苏太太,您今天到这里来,到底是想跟我说什么呢?”

不论她说什么,她都已经输了。程子慧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她慢慢笑了一声,说道:“邹七巧,你牙尖嘴利,不过就是占点儿口舌上的便宜。当年的事纵然我办得有那么一点儿不地道的地方,可也是你自己心甘情愿。”

我冷冷地看着她。程子慧反倒镇定下来了似的,她从容不迫打量着我,说道:“再说冤有头债有主,你妈妈的事情跟我有关不假,可说到底,罪魁祸首不是苏悦生吗?怎么,跟杀母仇人厮混了这么多年,也没见你三贞九烈啊?!”

她的话像一根针,戳得我跳起来。我是真的跳起来,连手背上挂着的点滴都差点扯断了,我尖声大叫:“滚!”

程子慧站起来,十分优雅地拎起自己的小包包:“好好养伤,别又弄断一根骨头。”

我气得暴跳如雷,尖叫着朝她扑过去,护士及时冲进来拦住了我,程子慧身形一闪就走掉了,我歇斯底里彻底发作,大吼大叫,像泼妇一般,两三个护士都不能把我弄回病床上,最后医生赶来,硬按着给我打了一针镇静剂。我觉得痛楚极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未长好的伤口再次迸裂,痛得我连气都喘不上来,可是身体内有另一个地方更痛,那个地方痛得像是被整个剜去一块肉,不,不,被剜去的不是肉,而是我的一颗心。我呜呜地哭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含混叫喊着什么,最后药力发作,我哽咽着昏睡过去。等我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心理医生在病房等着我,也不知道是谁找来的心理医生,我十分厌烦,一句话也不肯跟他说,只要求出院。主治医生百般劝阻,我就是铁了心要出院。最后闹得他们没有办法,只好给出医药费的冯晓琳打电话。我在电话里告诉冯晓琳,我已经好了很多,我今天一定要出院,我在电话里表达了谢意,只说自己实在是住不惯医院,只想回家去让护工照顾。冯家的千金其实人挺单纯,没有想太多就同意了。我打电话给阿满,让他找一个护工去我家,还让司机来接我。阿满惊诧极了,说:“你不是还有两个月才出院吗?”

我敷衍地说医院住着闷气,催促让司机越快来接我越好,阿满知道我的性子,没起疑心就让司机来了。我回到阔别好久的家里,那套平层大宅,还是苏悦生替我做主买的,不,用的不是他的钱,是我妈留给我的钱。幸好如此,不然我都没有地方去。我在护工的帮助下艰难地洗了一个澡,然后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今天正巧是周六,电视台在播十分热闹的综艺节目,阿满打发人给我送来大师傅煲的新鲜滚烫的乌鱼汤,我一边喝着乌鱼汤,一边在心里琢磨。怎么样才能见到苏悦生?我想从前的我,可能做梦也没想到,有天我会苦思冥想,想怎么样去见苏悦生。我跟苏悦生认识这么多年,他的脾气性格,我也清楚一二。分手是他提的,后来我还为了贺源斌的事耍了一套心眼儿,虽然苏悦生最后还是帮了我,但以他的个性,那真是这么多年来最后一点情谊,我们俩是真完了。如果没有贺源斌的事,我现在估计还能想想法子,可我把最后一点情谊都用了,苏悦生是真的不会见我了。我喝完乌鱼汤睡了一会儿,今天闹腾得我精疲力尽,我想所有的事明天再说吧。我睡下不久程子良就来了,他没让护工叫醒我,但我睡得很浅,他一走进房间,我就觉察了。他没有开灯,就在黑暗中坐下来,我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最后,他问我:“为什么要出院?”

我清了清嗓子,说道:“你姐姐今天去过医院。”

程子良默然无语,我柔声说道:“你姐姐是真的挺疼你,对你好。当年的事就不说了,就到了今天,她还宁可骗我说是苏悦生害死我妈,就不肯把你拉扯进来。”

程子良又沉默了良久,说道:“你全都想起来了?”

我“嗯”了一声,程子良终于笑了一声,但那笑意里透着的难过,我简直不用耳朵都听得出来,我刻意不去想任何问题,就把自己当成一棵树,如果风雨大作,一棵树能怎么办呢?不过就是硬挨着罢了。程子良说:“你心里到底还是为着他的,当年的事,纵然我姐姐做得过分,可是要不是苏悦生,你妈妈也不至于出事。”

他直视我的双眼,说,“七巧,你爱他,是不是?”

我没有作声,他长久而沉默地注视着我,我硬起心肠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中其实只有我的倒影,浅浅的,灰色的小人,那样虚幻,变化莫测,像是水里的烟云,轻轻一触就会化为乌有吧。他最后站起来,说道:“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我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挽留他。他一走,我全身的劲儿都颓下来了,整个人像是被抽了筋。以前我总觉得斯嘉丽那招很管用,我不能再想了,明天再说,等明天我再想这个问题吧。但现在斯嘉丽的万用灵药也不灵了,我即使不想,也知道自己心里痛得在哭。程子良压根都不知道,我其实什么都没想起来,不,还是想起来一些,但那些全是零碎的片断,我压根没法拼凑出当年发生过什么事情。所以程子慧来看我的时候,我说谎了,我模棱两可地套着她的话,我不知道程子慧有没有上当,她是否看出来我的伪装,她的话我半句也不相信,但程子良的态度,说明了一切。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到如今,我已经不能不追究。放过谁,也不能放过杀母仇人是不是?我只好反反复复对自己说,首先,你要好起来,你要好起来,才能够继续迎战这个狗屁的世界。如果这个世界不曾温存待你,那么怎么办?战!我拼命养伤,吃一切稀奇古怪的药材和食物,按时做复健。我在家里处理公事,我努力用忙碌来淹没自己。吃不下就硬往下咽,睡不着就用安眠药,哪怕最后活成行尸走肉,我也得尽快好起来。等我真正痊愈的时候,天气已经很冷了,濯有莲已经开了暖气。姑娘们照旧穿着袒胸露背的小裙子,丰姿绰约。我虽然怕冷,但一进办公室,又暖又香的热浪往身上一扑,赶紧把风衣外套脱下来,只穿薄薄一件小黑裙。阿满在办公室里等着跟我报账,说完公事,突然又想起来,从桌子底下拎给我一只竹编的小篓:“我妈做的酸笋,说你爱吃酸笋汤,特意让我带给你的。”

我眉开眼笑,接过去就恨不得将那竹篓抱在怀中:“替我谢谢伯娘!”

阿满打量我两眼,说道:“这才像个样子。”

我嗔怪地反问:“什么话!”

“前阵子你那样子,跟变了个人似的,这两天可算缓过来了。”

阿满很欣慰似的,我叹了口气:“大难不死,好歹是从鬼门关上转了一圈,我有创伤后应激障碍!”

专业术语并没有唬到阿满,他反倒也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说:“还以为你好了,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你问题大了。”

“我能有什么问题?”

“那你心虚什么?”

我正想反驳说我哪里有心虚,可是一转脸正好看到墙上镜面中的自己,光芒饱满的水晶灯,照得人纤毫毕现,脸色苍白,眼皮浮肿,再浓艳的妆容都遮不住那种憔悴之意。我吓得像一只猫被踩到尾巴般跳起来,把阿满也吓了一大跳。我急急拎起自己的包,“哗啦”一声将里头的东西全倒在大班台上,拼命翻到化妆包。太可怕了,我往脸上喷了半瓶精华,也没觉得皮肤状态好点儿,阿满站在洗手间门口,抱着双臂看着我忙乎。我对着镜子左右端详,无比焦虑:“怎么办?好难看!要不要去美容院急救一下?还是换个牌子的护肤品?”

阿满说:“你伤才刚好,气色差点是正常的。”

不漂亮,毋宁死!苏悦生第一次听见我这样说的时候,轻描淡写地说:“再漂亮,将来还不是要老。”

那时候我说什么了?哦,老那么遥远的事情,就不要先想太多了。那时候我正当韶华,别说老,连明天是什么样子,都懒得多想。一想到苏悦生,我就心情恶劣,我放下精华,问阿满:“最近赵总有没有来过?”

阿满问:“哪个赵总?”

我看着阿满,阿满只好说:“赵昀没有来过,倒是齐全,今天还订了个包厢呢。”

齐全来,欢喜的是陈规。可是这欢喜又有什么用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偷偷窃喜的片刻欢娱,也不过像烟花,瞬间升起,“砰”一声照亮整个天空,那一刹那的目眩神迷之后,就四散开去,转瞬融入夜色,无影无踪。有时候视网膜甚至会欺骗我们,它总是会让我们即使闭上眼睛也仍旧可以看到那璀璨的弧光,其实是因为视网膜有轻微灼伤,才会有这样的幻觉。就像爱情一样,你目不转睛,就容易受到伤害。我按住额角,仔细想了一想,虽然一直逃避,我却要知道,我一定要知道,怎么样见到苏悦生。这是一个困局,没有人帮我,我必须自己走出来。我决定还是去找赵昀,当然,得装作是凑巧的样子。我也没想到是真凑巧,这次阿满妈妈进城来,顺道给我捎了酸笋,是因为阿满的大哥刚刚升级做父亲,阿满新添了小侄女。感念老人家一直待我特别好,所以我特意去儿童专柜给小宝宝买礼物,没想到一上楼,远远就看到了赵昀的司机,我还没反应过来,视线已经扫到赵昀的背影。真是苍天有眼!我心里一欢喜,脱口叫了声:“赵总!”

赵昀一转过身来看见是我,不知为什么唰一下脸色都变了,我这才看到他旁边还有个孩子,总有八九岁了,男孩,虎头虎脑,搂着他的腰,神态十分亲昵,转过头来,正好奇地看着我。一瞬间我心里转过了百千万个念头,赵昀那可是钻石王老五,身边带着大美女不稀奇,可带着这么大一娃娃,这是什么路数?好在我虽然脑袋动过刀子,却没留下犯傻的后遗症。我连忙说:“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我转身刚想走,赵昀却叫住我:“七巧!”

我只好回头,有几分尴尬地望着他笑。赵昀很自然地向我介绍:“我侄儿,小灿,这是邹阿姨。”

“阿姨好!”

“诶!好乖!”

我对孩童毫无经验,说了这句话之后简直思维卡壳,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应酬这位小少爷才好。卡了半晌,才笑着说:“碰上了正好,阿姨正在买礼物,小灿喜欢哪样玩具?阿姨买给你。”

“谢谢阿姨!”

小灿彬彬有礼地拒绝了我,“阿姨太客气了,我不要礼物。”

似乎觉得这种态度让我窘迫,小绅士又补上一句:“谢谢阿姨,我真的不需要礼物。”

我只好讪讪地说:“真乖!”

平时对着人我也算口齿伶俐,不知道为什么对着个毛孩子总觉得无处下手,大约这孩子看着活泼可爱,实质上却礼貌地拒人千里,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疏离和冷漠。这么一想,我凝神打量,别说,这孩子的气韵颇有几分像赵昀。难不成真是他的私生子?我正在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赵昀说道:“真别客气,这孩子不怎么喜欢玩具,这次出来是带他买几件衣服。”

他稍微停顿了一秒,突然说,“来,帮忙挑几件。”

我打起精神,挑了几件衣服,小灿也不试穿,只就着店员手上看看,就点头或摇头。小小年纪气场十足,我越看越觉得这孩子一定出身很好,才这般不显山不露水,其实格外骄矜。挑得几件,小灿就说:“谢谢赵叔叔,足够了。”

“加拿大那么冷的地方,不穿暖和点怎么行。”

赵昀随手拿起我选的一条羊绒围巾,绕在孩子颈中,左右端详,“这还差不多,瞧你那保姆,一年四季给你打扮得像棵圣诞树似的,总把你当小baby。黑白灰,这才是男人的颜色。”

我在旁边觉得有些不安,只觉得气氛说不出的诡异,人家疑似父子的亲情时间,我要有点眼力见儿,就应该扯个由头走开,可是难得这么巧遇上赵昀……我不过迟疑了几秒钟,赵昀已经叫司机来付款拿东西了。就算我脸皮再厚,也不得不说:“你们先忙吧,我再挑一会儿。”

“那回见!”

“回见!”

我看着赵昀牵着孩子的手,走到电梯口,然后又蹲下来,替孩子整理衣襟,不知道说了什么话,逗得孩子笑起来,两个人都十分开心的样子。没想到赵昀这种醉卧美人膝,后宫三千人的男人,竟然还有这么温情柔软的一面。我想了想,买了好几样东西,让店员替我分别包起来。过了几天寻得空,我就给赵昀打了个电话:“赵总,最近忙么?”

“还好还好。”

我闲扯了几句,就说:“那天遇见小灿,后来我又看到几件衣服,特适合他穿,所以就买了,今天我正好有事去西边,要不顺路送到你办公室?”

赵昀似乎十分意外,过了会儿才说:“好,行,谢谢你!”

“咱们俩谁跟谁,客气什么呀!”

赵昀知道我是扯了个由头,我也知道自己是扯了个由头,不知道见着赵昀,能不能绕着弯子把他说服了替我搭桥见苏悦生。我心里烦,打开烟又点燃一支,正巧陈规进来,翘着兰花指教训我:“伤还没好呢,还抽!”

“心里烦。”

“你呀,所有烦恼都是自找的!”

陈规又开始像鸡婆一般念叨,“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小了,早几年还气势汹汹教训我,喜欢谁就是谁,先推倒了再说!你看你这几年,简直比优柔寡断还优柔寡断。为情所困呐?冲不破情网呐!”

陈规还在喋喋不休,我的电话响起来了,我漫不经心瞥了一眼手机,突然手一抖,烟灰落在膝头上,丝袜“噗”烧了个洞不说,烫得我直抽气,连忙拿手去掸,又急着接电话,一按了接听,偏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那声“喂”都仿佛噎在了喉咙里。苏悦生的声音还是那样清淡:“晚上见个面。”

我本能地应是,他没有再说什么,似乎立刻就把电话挂掉了。我不知道苏悦生找我什么事,可是能见面就是最好的机会,唱念做打,纵然有十八般武艺,总要见着人才施展得开对么?我连班都不上了,跑到街上买了新衣服新鞋,又急吼吼去吹头发,然后打电话给赵昀道歉说我临时有点急事过不去了,最后弄得差点没迟到——苏悦生的秘书订完座才给我打电话,我们见面从来不曾劳动过秘书安排,所以我到底狐疑起来,苏悦生想谈什么呢?带着这样的忐忑,我等在约好的地方,苏悦生没有迟到的习惯,谁也不敢让他等,所以我只好拼命赶在他前面到,堵车堵得厉害,最后我赶到包厢都几乎出了一身汗,刚坐下没一分钟,苏悦生就到了。那是个高端商务宴请的场所,见只有我们俩,服务员上完菜倒完酒水之后,就很见机地退出去了。吃饭的时候苏悦生不说话,我也只好不说话。隔了这么久没见,苏悦生气色看上去不错,连侧脸的线条都圆润柔和了不少似的。我出车祸之后养到今天还是憔悴不堪,每天都没多少勇气照镜子,他却仍旧是浊世翩翩佳公子,光彩照人,真让我有蒹葭玉树之感。我不敢多看,只好埋头吃,幸好跟着苏悦生这样的老饕,吃的无论如何都不算太差,但要说津津有味,那也算不上,毕竟我心里有事。一品炖官燕瓷盅下的小烛都快烧完了,我没情没绪地拿勺子搅着,搅得那官燕都融成了稠汁,苏悦生这才说:“伤好得怎么样?”

“差不多吧,现在每周还做一次康复治疗就行了。”

“程子慧没为难你吧?”

我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反正也习惯了。”

苏悦生没再说话,我也不敢乱开腔,于是有短暂的冷场。从我的角度看过去,苏悦生眉眼低垂,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餐厅晕黄的光线让他仿佛浴在阳光里,整个人有层淡淡金色的绒边,他手里还拿着一只银匙,修长的手指,干净整洁的指甲,是我见惯了的模样,他是美人如花隔云端,反正哪怕一张床上睡着呢,我也总觉得他是我够不着摸不着的,离我非常远。“几年前你出过一次车祸。”

他放下那只汤匙,脸色很平静,双目直视着我的眼睛,“那时候也很凶险,可是你还是醒过来了,医生都说你生命力很顽强。”

我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想说什么?我能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吗?我依旧装作浑不在乎的样子,耸了耸肩,说道:“我们属小强的,哪有那么容易死。”

苏悦生说道:“后来你好起来,咱们俩就在一块儿了。”

我突然觉得受了极大的刺激,大约是苏悦生第一次用“咱们俩”来形容我跟他之间的关系。我能记得的是什么呢?好像就是那一次我病了很久很久,在医院无人问津,医药费欠了好多,医院倒也不怕我跑了,一直让我住着。那天我坐在医院小花园里,护士笑嘻嘻地找过来,说道:“你男朋友看你来啦!”

那应该是我后来的记忆中第一次见到苏悦生,天气很热,阳光灼烈,他立在一株巨大的法国梧桐树下,身形笔直,双手插在裤兜里,阳光透过枝叶的间隙照在他脸上,活生生面如冠玉。一瞬间我差点吹口哨。在医院这么闷气的地方,见到个眉目清朗的男人,实在是太赏心悦目了。我觉得护士是瞎眼了,这样的男人,我哪儿配得上。我以为那时候他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让程子慧心里不快活。所以他把我从医院接出来,重新安排我的生活,带我认识他的朋友,在我身上打上他的专属标签。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他的女人,程子慧受了这一激,差点被气得半死。总之那时候我们就这样开始一种很奇怪的关系,说是情人吧不像,说是朋友吧,也不像。后来我一直觉得就是那会儿开头开错了,后头才那么一塌糊涂。可是,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我早就已经认得他。那一次见面,并不是开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变成现在的样子?我觉得晚上的蟹黄豆腐不好,吃得我堵在心口,胃里难受。大约是我脸上的神色特别不好看,苏悦生问我:“你不舒服?”

“没什么,我要喝点酒。”

我让服务员给我换了白酒,也不用服务员倒,就用喝香槟的杯子斟上,汩汩地灌了整整大半杯进去,才算觉得胃里舒服了点儿。我喝的时候苏悦生就看着我,但他眼里并没有担心,而是一种我形容不上的情绪,好像是可怜我似的,我就受不了旁人可怜我,所以原本只打算抿一口的酒,一仰脖子就全灌进去了。火辣辣的酒液像刀子,从胃里一直戳到我的喉咙口,借着酒劲我问苏悦生:“我要是把所有的钻石都还给你,你能不能回来?”

说出这句话时,我心里直打鼓,脸皮也在发烧,也不知道是酒意往上涌,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总之我觉得眼睛热热的,我拿手拭了一下,才发现自己哭了。这一开头,就没忍住,我坐在那里眼泪哗哗地往下落,从我妈的死,一直想到最近自己差点没命,这二十几年来我一条贱命,在生活湍急的河流里,几乎被击得粉身碎骨,我苦苦挣扎,熬到今天,却终究得不到救赎。我小时候多么多么羡慕别人家的孩子,有爸爸有妈妈,星期天会带他们去公园,走路的时候会一人牵一边他们的小手,路过水洼的时候,父母一提手,小朋友就像荡秋千似的吊起来,他们咯咯地笑,我在旁边嫉妒得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别人有爸爸妈妈,别人有新衣服,别人有好吃的零食,别人什么都有,我什么都没有,所以必须学乖,从小就要听话,不给妈妈添乱。想吃的东西要装作压根就不想,不能嘴馋,不能闹着花钱,更不能让我妈为难。这世上很多很多的幸福,我都不曾有过,我仅有的一点点小幸福,老天还看不顺眼,会把它夺走。我上辈子一定恶贯满盈,所以这辈子才会受这样的报应。我其实哭起来并不好看,在苏悦生面前,不漂亮还真不如死掉。当年和现在他大约唯一觉得我顺眼的地方就是色相,若是连这都没有了,我才真是一无是处,可我就是忍不住。我哭了很久,因为烟灰缸满了,全是苏悦生抽的烟,他平时很少抽烟的,只有无聊的时候才会点一支,今天我坐在这里一劲儿哭,可把他无聊到了。我眼皮都肿起来了,只好拿湿纸巾按在眼皮上头,我嗓子发哑,说:“对不住,最近事情太多了,所以才这么无理取闹。你先走吧,我过会儿再走。”

说实话,我真的需要坐一会儿,缓口气,我已经绷得太紧太紧,只怕下一秒,就在崩溃的边缘。苏悦生说:“我送你回去。”

我连忙摇头,坚持拒绝,他几乎是讽刺地笑了笑:“以退为进这一招的火候,可别用老了。”

我带点怯意看着他,他说话永远这么刻薄,有时候我装得过分,他立刻会让我下不来台,我没辩解,反正所有的花招在他面前不过如是,他说:“行了,走吧。”

苏悦生还是讲风度,站起来的时候还替我拿外套,走到台阶底下,我没看到他的司机,我想起来他适才也没给司机打电话。酒楼的泊车员把车开过来,原来苏悦生今天是自己开车来的。线条简利的单门跑车,是这世上最昂贵的跑车之一,非常罕见的星海蓝,苏悦生喜欢这个颜色,一定是特别定制。他坐上驾驶位,看我还怔忡地站在台阶上,于是简单地说了两个字:“上车。”

我坐上副驾的位置,规规矩矩系好安全带。说实话我很少坐苏悦生开的车,虽然认识的时间久,但平时我们见面就不多,他偶尔支使司机接送我。我都不知道苏悦生还挺喜欢跑车,这么极致的限量款产品,不是痴迷跑车的人,是不会花上好几年时间等待定制的。苏悦生开车很规矩,在城市蜿蜒的车流中穿行,并不超速,更不会闯灯,我们停在路口等红灯时,大约是因为车太好,所以旁边好几辆车的车主都朝我们吹口哨,甚至还有女人。我转脸看苏悦生,他表情冷漠,眉眼清淡,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我知道他走神的时候会下意识用手指敲着东西——现在他就正敲着方向盘,绿灯都亮了,他还没有换挡,引得后面的车纷纷按喇叭。一路上他都紧闭着双唇,我也只好不说话。一直到我家楼下把车停稳了,我道了声谢,推开车门正打算下车,却被他拽回去了。我一直被他拖进怀里,然后他一低头,就吻住我,我的腰被排挡硌得生疼,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下的车,因为被他一直吻进电梯里,幸好电梯是一梯一户,不刷卡进不来。我都顾不上电梯里有监控了,苏悦生的吻实在是让人意乱情迷。最后按自己家门锁的时候,我都在哆嗦,因为苏悦生已经把我裙子拉链拉掉一半了,我们迫不及待滚倒在玄关的地毯上,我竟然还记得用脚把门给关上。哦!是谁发明的欲仙欲死这个词,真是欲仙欲死啊!从地板到沙发,再从沙发到浴室,从浴室再到床上,从床上又回到浴室,漫漫长夜,正好用来不知羞耻。不管怎么说,感官的愉悦还是令人脱胎换骨。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块千疮百孔的纱布,被生活的大手捏着,这里擦擦,那里揩揩,积满了污垢,自己都觉得自己面目可憎。现在么,被狠狠清洗,被蒸汽一遍遍熨烫,最后服服帖帖,舒舒展展,恢复雪白柔软的最初面目。我在这种温柔的舒展中睡着了。早晨我醒的时候苏悦生已经走了,不过他的衣服还在这儿,也许是让司机送了一套来换上,他那个人有轻微的洁癖,同一件衣服绝不能穿两天。我收拾地板上散乱的衣物,他的外套,他的衬衣,他的裤子,他的内衣,他的袜子,统统都是苏悦生的味道。我一股脑塞进洗衣机,又把他的外套给捞出来,这个得干洗。我在干洗店的时候接到陈规的电话,他用十分兴奋的语气向我描述,早上他给我打电话,结果是压根没睡清醒的苏悦生接的。“你们俩又好上啦?”

“什么好不好,说得跟什么似的。”

陈规故意噎我:“这次还不把金主牢牢抓住!可不要像上次那么狼狈。”

我会,这次我一定会。我其实没太想好应该怎么办,但我积极主动地改变相处的模式,比如特意在家学煲汤,等苏悦生过来的时候,端给他尝。虽然我没说是自己煮的,但他一定吃出来了,因为他微微皱了皱眉。“不好吃?”

我问他。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只说:“还不错。”

我跟濯有莲的大师傅学了好久,在家里试过好多遍,熬得像模像样了,才敢煲给他喝。我有点讪讪地把碗收起来,自己到厨房去,把那罐汤倒掉。一边倒一边跟他大声说笑:“我这不是心血来潮么,最近有点闲得慌,你说我要不要上老年大学去报个班,学学国画什么的。”

他坐在餐厅里,看我把整罐的汤都倒进水槽,垃圾处理机轰轰地响,把那些原本就熬得酥烂的食材搅碎成泥,然后冲进下水道。最后他说:“你要学国画,我让人给你找个老师。”

“算了吧,我也是随口瞎说,我这脾气哪能学画画,一急还不把纸给扯了。再说了,要让我成天画一百个鸡蛋,我还不如先拿颗鸡蛋撞死。”

“油画才要画鸡蛋,国画不用。”

苏悦生静静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都有点发虚了,但我挺直了背,我又不欠他。我把围裙解下来,一溜小跑到他面前,伸出食指勾起他的下巴,轻佻地问:“公子,汤虽然不咋样,但小女子诚意可观。现在公子可否沐浴更衣,让小女子享受一番?”

要搁以前,苏悦生估计早就翻脸了,可是大约这次是真的不知道我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眉毛都没动一下,只说:“今天我没兴趣。”

我笑嘻嘻自己洗澡去了。再没兴趣,还不是乖乖躺在我的床上。我跟苏悦生破镜重圆(如果有镜的话)这件事,迅速在八卦圈儿传开了,因此我再次备受瞩目,苏公子还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吃过回头草,分手过的女友再次上位,这简直比太阳从西边出来更不可思议。连陈规都对我五体投地:“七巧你太厉害了简直!”

我得意洋洋地对他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加油!”

可是这一回,苏悦生虽然跟我比从前来往更密,但很少带我去应酬,也不大让我看见他那群朋友,仔细想想,连赵昀我都有时日没见了,我给他侄儿买的那几套衣服,还放在办公室呢。老这么搁着也不是回事,我乖觉地觉得,最近苏悦生不怎么乐意我出现在他的圈子里,毕竟吃回头草对他来说,似乎不是那么有面子的事,没准那群狐朋狗友正拿这事打趣他呢,我就不给他火上浇油了。所以我趁着吃完饭剥水果给苏悦生吃的时候,跟他提起来:“对了,上次遇见赵昀的侄儿,给小孩子买了两套衣服,你看要不让你司机拿走,哪天有空捎给他。”

苏悦生十分冷淡:“素不相识买什么衣服,要送你自己送。再说赵昀回北京去了,这会儿上哪儿找他去。”

我仔细打量他的神色,问他:“赵昀怎么啦?”

“没什么,家里摊上点麻烦事,他去处理了。”

苏悦生心情一定不太好,他最喜欢吃的葡萄,我都把皮剥净了,他都没动一颗。我想赵昀惹上的一定是不小的麻烦,不然不至于让苏悦生都跟着烦恼。赵昀对我挺好的,苏悦生朋友里头,他对我最好,而且平时也挺尊重我,从来不摆公子哥的架子,是真拿我当朋友待,所以他的事我也上心,我婉转打听赵昀家里到底出什么事了。没想到打听了一圈下来,都说赵昀出国去了,倒也没听说他家里出什么事。我心里挺奇怪的,就留了心,想了想打了个电话给赵昀的司机吴师傅。吴师傅知道我跟赵昀挺熟的,所以接到我电话之后都没多想:“邹小姐您好!”

“嗳!吴师傅您好,是这样的,上次赵总在我这儿吃饭,把他最喜欢的一个打火机忘在这里了,有几回我见了他都忘了这事,看您什么时候有空,过来拿一趟。”

吴师傅答应得挺爽快:“好,正好今天要遛车,我一个钟头后到您办公室取,可以吗?”

“行!”

车也是要遛的,长期放在车库里不动,零配件都会有损害,所以赵昀人不在本地,司机就隔天把车开到绕城高速上去遛一圈。我十分无厘头地联想起苏悦生那辆特别定制的超级跑车,这车,平时谁替他遛呢?难道也是司机小许?我不由仔细想想,平时小许口风还挺紧的,起码,对我而言,不该说的话从来没对我说过。苏悦生另有住处,我一次也没去过。认识十年了,要说亲密吗,所有最亲密的举止都做过了,要说陌生吧,我们还真算得是陌生人。等到吴师傅来,我照例把他敷衍得极好,从他妈妈的身体一直问候到他小女儿的成绩,听说他女儿想进本地一所比较好的初中,我立刻拍胸脯保证这点小忙我还是帮得上的。吴师傅为人还是挺本分,听我这样说,连连摆手,说:“哪能麻烦邹小姐。”

“多大点儿事,算什么麻烦,就是帮你给人打个电话,那择校赞助费还不得你自己掏嘛。”

我笑吟吟地说,“要不是正巧认识人,我也不往自己身上揽这事。”

吴师傅当然挺感激的,再说我跟赵昀一没生意往来,二没利益关系,三呢吴师傅也知道我跟赵昀只是朋友,连男女关系都没有,单纯得很,他也不怕欠我这点人情。我也没问吴师傅打听什么,反正人情功夫是做到家了,真要有事他当然会告诉我。于是我把打火机拿给吴师傅,突然又想起来,从办公桌底下掏出那包衣物,说:“那天遇见小灿,给他买了几件衣服,本来打电话给赵昀,说好了送过去的,偏巧那天有事,一混就忘了,今天正好,你顺便带回去吧。”

吴师傅跟我聊得挺高兴的,一时顺嘴就脱口说了句:“您怎么不让小许带过去?”

吴师傅这句话一出口,可能就觉得说错了,他神色尴尬地看了我一眼,我泰然自若地说:“这事让苏先生知道了不好。”

虽然人人都知道我跟苏悦生的关系,但这阵子,他是真不太喜欢我跟他的朋友们来往,吴师傅也就随口恭维我两句:“邹小姐办事情真是周到,有时候跟小许聊起来,小许说邹小姐待人是最和气不过了,苏先生那么多朋友,就数您待底下人最好。”

所谓和气,还不是因为没资格发脾气。但不教底下人为难,也是这么多年来我做事的原则,我想小许的原话一定是,苏先生那么多女朋友,就数邹小姐脾气最好。可惜这话小许不能当我面说,吴师傅也不能这样夸我。我自嘲地笑笑。吴师傅大约觉得我神色有异,可能也猜出来我在笑什么,他有几分尴尬地说:“邹小姐,您是有福气的人,凡事都得看开一些。”

我本来没觉得什么,听吴师傅这么一说,立刻回过神来,苏悦生肯定有事瞒着我,而且九成九是他有别的女人在交往,所以吴师傅才多了这么一句嘴。我之前压根就不在乎,但不知道为什么被吴师傅这么一安慰,那种难受的劲儿倒上来了。假装在意一个人太难了,假装不在意一个人,也太难了。可是眼前,我只能装作自己假装不在意,这是什么狗屁世界。最要命的是,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难过。也许是从前的事干扰到我。我想不起来不代表我真的不介意,哪怕我是个泥人呢我还有点土性儿。我原本以为总是不一样的,现在才觉得自己是个傻瓜。苏悦生是什么人啊,我压根应付不了他。吴师傅一走,我把办公室的门一关,整个人一软,差点没瘫在地上。耳朵里还在嗡嗡响,就像有一百只小蜜蜂。我觉得痛苦,这种痛苦没法用词语形容,就好像万箭穿心,痛到直想吐,后来我也真跑进洗手间吐去了,头痛恶心,是车祸外伤的后遗症犯了。我奄奄一息被陈规发现,他惊慌失措地想叫医生,还有救护车,我可不想闹出大笑话来,我忍着头疼阻止陈规,告诉他我只是车祸后遗症犯了,我哆嗦着手找到止痛药,吞了两片下去,陈规看我缩在大转椅里头,忍不住劝我:“还是去医院吧!你气色真难看。”

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挥手阻止他。陈规也拿我没办法,只好东扯西拉地跟我说话,想要陪着我。我忍得眼泪都快下来了,最后实在是忍不住说:“我想一个人待着。”

陈规骨碌碌转动眼珠,看了我一会儿,说:“那好吧。”

他一关上门,我整个人就像是被抽了筋,连骨头都酥掉一般。我放任自己瘫在大转椅里,整晚发呆,魂不守舍。阿满进进出出,也不和我说话。等半夜下班了,陈规才走进来把我拖起来:“走,吃宵夜去!”

我有气无力地说我要回家。“回什么家!”

陈规恨铁不成钢似的,“瞧你这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失恋了呢!”

我苦笑,我是最没资格失恋的人,因为我连恋爱都没得谈。我被陈规硬拖出去吃宵夜,也不知道陈规从哪里找到的一家店,半夜无人,就我们一桌,但老板烧得大好的黄鱼汤,我这么没食欲的人闻起来都觉得胃口大开。陈规见我埋头吃鱼,欣慰地说:“这就对了,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儿呢,你操心那么多干吗。”

我面不改色让老板再温一壶花雕。陈规劝了我几句之后,忽然就叹了口气:“七巧,作为朋友说一句,你也老大不小了,跟苏先生那个样子,不是长久之策。你一个人,还是多为自己打算打算。”

谁不明白这个道理,从前我就是抱着混一天是一天,得过且过的想法,而现在……现在我还有得选吗?我头疼欲裂,一边喝花雕一边跟陈规说:“这事你别管了,我心里有数。”

“你这个人,看上去有模有样,其实是个纸老虎、花架子。闯荡江湖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该放,什么时候该收,难道还不明白吗?良人虽好,那也要看自己有没有那个缘法是么?”

我跟苏悦生,大约只有孽缘两个字可以形容。小时候看武侠小说,仗剑江湖,快意恩仇,当时羡慕得要死。等我念初中那会儿又是古惑仔最时兴的时候,人人都觉得自己是江湖儿女,烧得香磕得头报得仇。可这世界哪有那么清爽,恩和怨,又哪有那么分明?陈规还在絮絮地说,我一边吃黄鱼一边喝酒一边听他教训,最后黄酒的后劲儿上来了,我晕晕乎乎,一直被陈规和司机送回家。他们把我放在床上就走了,我醉得厉害,睡到半夜才醒。醒来的时候窗帘没有拉上,半窗明月照进来,映在银灰色的地毯上,好像薄薄的一层霜,万籁俱寂,整个世界都仿佛睡着了。我想自己这么傻,我自己办不到的事情,就不要强求了吧,也是时候该了局了。第二天醒来我的勇气就少掉一半,恨不得跟鸵鸟似的把头埋在沙子里。我把手头的公事处理了一下,然后苏悦生的电话就打来了。以前他不打电话来,我总是担心,现在接他电话,却有点怕,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但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他在外地,下午的飞机回来,说晚上想吃清淡一点儿的汤。我不动声色地说:“那我叫大师傅准备一点儿。”

也许晚上我应该跟他摊牌,这样的日子其实我已经过不下去,我又勉强不了自己。我在办公室磨蹭到九点以后才回家,拎着大师傅做的汤,苏悦生当然已经回家了,他明显已经洗澡换过衣服,看见我进门,也没有说话,就只打量了我一眼。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连忙把手里的保温桶祭出来:“不好意思晚上临时出了点事,所以回来晚了……”“我吃过了。”

苏悦生仍旧是那副冷淡样子,也看不出喜怒,我知道他的航班应该是下午五点左右就落地,所以我才故意回来得这么晚,但他好像也不是生气的样子。对高深莫测的对手,我从来无法揣测。于是我也懒得费那个脑筋,我把汤放下,笑着说:“我还没吃呢,正好拿这汤煮碗面条。”

我在厨房里忙着,苏悦生在客厅里抽烟,等我煮好了面,我问他:“你要不要再吃一点儿?”

“七巧。”

“嗯?”

“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

其实这是个很好的台阶,我只要顺着台阶下就行了,但我张口结舌,那句话就像噎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难道我可以说,苏悦生你个混蛋有多远滚多远老娘再也不想看见你了!还是可以说,我妈的死到底怎么回事真要是你干的我们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最后我笑眯眯地说:“是有事,眼看到年底了,我想把手头的事清理清理,有些会所经营得一般,想转让出去。”

苏悦生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时,我的心仍旧跳得厉害,我若无其事坐下来吃面,只吃了两口,我就忍不住了,将汤勺一搁,对他说:“其实,我想出去玩。”

这句话一出口,余下的就好说了。“就我和你……我们认识这么多年,很少一块儿出去度假。我也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但我想和你一起出去,海边或者其他的地方。”

我最后放轻了声音,我说,“我想和你单独在一起,哪怕就几天时间,但只有咱们俩。”

这一碗迷魂汤,也不知道苏悦生肯不肯喝,他未置可否,也许这么多年来我甜言蜜语说得太多,再灌迷魂汤也不见得有效,也许他完全没在听我说话。反正他没有任何表示。我只有自己找台阶下,默默把面吃完。我都以为这事没戏了,谁知过了两天,他让秘书传真两份行程给我挑,一份是地中海,另一份是马尔代夫。我发短信对他发嗲:“不能两个地方都去吗?”

他素来不回我的短信,当然又没了下文。我怕夜长梦多,只好赶紧挑了马尔代夫。这种季节只有马尔代夫还能穿比基尼。我唯一应对苏悦生的武器,就是色相了。好像有人对我说过,我永远都会高估自己。我记不得是谁这样讽刺过我,不过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所以我高高兴兴收拾行装,上了飞机才发现,苏悦生压根没把这次旅行当回事,因为他连潜水的装备都没带,我记得他挺爱潜水,可是仔细想想,我好像从来没有跟他一块儿潜水,一时也不知道这种印象是从哪里来的。往事是一个茫茫黑洞,吸走了我太多的记忆碎片。有些事我都闹不懂是真正发生过,还是我在梦境里的幻想。我们在新加坡转机,趁着转机的工夫,我跑去免税店买了一瓶防晒乳,回来的时候苏悦生正在讲电话。他立在航站楼的玻璃巨幕前,身后就是停机坪,逆光,所以显得他整个人轮廓十分模糊,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知道,他和平时不一样,那种神态,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温柔和……宠溺?我不知道他正在和谁讲电话,但对方一定是对他而言非常重要的人,难道是那个我不知道的女朋友?我心里突然生起一种憎恨,那个影影绰绰的女人,不知道到底是谁,但她无处不在,哪怕我看不见,但我就是知道。可惜我一走近,苏悦生就已经看到我了,说了句什么就挂断了电话。下一段航程,我非常沉默,苏悦生也是。到马累时天已经快黑了,我们搭了一程水上飞机,最后从空中看到茫茫黑色的大海中有闪烁的灯光,目的地终于到了。大堂经理很殷勤,亲自驾着小艇将我们送到水上屋,这里的水上屋是真正的水上屋,没有栈桥相连,四面都是海水,每套房子都是独立的,隔很远才有一栋,服务生会驾着小艇来往,客人想要去大堂,也得驾着小艇。我十分恶意地想万一要是海啸,那可真是灭顶之灾。海浪声声,我睡得出奇的好,等一梦醒来,早已经是艳阳高照。四面碧波粼粼,远处防波堤水声隐隐,仿佛轻雷。我心情大好,赤脚跳下床,一溜小跑到露台上,捂住苏悦生的眼睛:“猜猜我是谁?”

如此良辰美景,他总不至于煞风景吧?果然,他伸手按在我的手背上,声音倒有几分纵容:“别闹。”

我从后头搂住他的脖子,昵声问:“怎么没去潜水?”

“太晒。”

他把我的手拉下来,说,“去洗漱吃点东西,待会儿我们玩帆板去。”

难道帆板不晒吗?反正我是晒得差点没脱一层皮,半个钟头就补一次防晒,饶是如此,晚上一照镜子,差点没惨叫——整张脸黑了一层不说,眼周戴墨镜的地方明显白很多,晒成大熊猫了。晚间我坐在下水的木梯上看海龟,它们慢吞吞游来游去,偶尔也有鲨鱼游过来,但都很小,而且也不咬人。星斗灿烂,满天的星星多得像是快要落下来。这地方真像一个梦境,连苏悦生都变得温和可亲。我把头枕在他的大腿上,胡乱数着星星,苏悦生身上有淡淡的、好闻的气味。是沐浴露的香气。我像一只小狗,拉着他的衣襟闻了闻,他头一低,正好吻在我的耳垂上。这个吻又轻又暖,让人忍不住想要索取更多,我攀着他的胳膊,很专心地吻他,他却想要往后退,我忍不住抓住他,目光灼灼地凝视着他。我忍不住问:“你……会不会对我说实话?”

过了好久他也没回答,我只好自嘲地笑笑:“其实我都不敢问你,如果你没什么话对我说,就算了。”

这么美丽的地方,就像是有情人的世外桃源,可是我和他并不是寻常有情人,良辰美景,总是辜负。如果再往前踏半步,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可是这半步,我都并不敢踏出去,因为我明明知道,其实前面是大海,这一踏,就落了空。晚上我都快睡着了,他突然说:“你想问什么?”

我睡意蒙眬,困得像在做梦:“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他大约翻了个身,好久没有说话,也许是睡着了。又过了许久,我悄悄爬起来看他,他背对着我,似乎睡得很沉,我轻轻地将被子拉过来一些,我们连睡灯都没有开,外面就是灿烂的星海,朦胧的星光照进来,我只能隐隐约约看着他睡着的轮廓,其实并不能看清他的脸。我说:“如果你真的要抛弃我,那么就早一点对我说,别再让我觉得事情还可以挽回,我心里其实很难过,我知道你不在乎,但我……其实……”我结巴起来,语无伦次,压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可是,这真的是我想说的吗?连我自己都不信,苏悦生会信吗?幸好苏悦生睡着了,可是我刚刚庆幸了一秒钟,就听到他的声音,清醒,冷静:“睡觉。”

我连忙重新钻进被子里,床太大,其实我跟他各据一边,中间还能再睡两个人,但我不敢也不怎么愿意跟他靠得太近。我蒙眬地快要睡着了,忽然听见他说:“我答应过。”

“什么?”

我惺忪地问。他却没再说话。我渐渐真的睡着了。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苏悦生已经游泳去了,我独自在露台吃早餐,服务生送来满满两大盘水果,我都吃掉了。等我在吃第三盘的时候,苏悦生回来了,他在露台上用淡水冲洗过,湿淋淋只穿泳裤很有看头,是专业健身教练指导出来的好看,肌肉并不突兀,但皮滑身靓,看得我吹口哨,他没有理我,径直去穿上浴袍,拿起三明治,三口两口吃完。我其实挺想念濯有莲大师傅熬的皮蛋瘦肉粥,或者,白粥小菜也好。人就是这点贱,再好的异国美景,都不能不顾及自己的中国胃。酒店有一名能够说中文的马来籍服务生Ansel,每次他都驾船给我们送来食物和各种饮料,我好奇地问他能不能提供白粥。结果他咧开嘴笑:“当然可以!”

中午有白粥吃,连苏悦生都多吃了一碗。下午的时候下起暴雨,印度洋上的暴雨真是非同凡响,我们的水上屋就像茫茫大海中的一叶扁舟,被挟裹在风雨海浪中,雨下得极大,轰轰烈烈,连通往露台的落地玻璃门都只能关着,不然风挟着雨水斜灌进来。我趴在床上看茅草檐头白雨如瀑,苏悦生在睡午觉。风雨带来一种与世隔绝的孤独感,我甚至觉得整个印度洋上或者只剩下我们这幢水上屋,四周只有雨声哗哗,像住在瀑布底下,我忍不住看了一眼苏悦生,这样恶劣的天气,他却睡得很沉,整张床他只占据了很小的一半,身子微微弓起,像婴儿在母体中的姿势。我忘了在哪里看到过,说这样的睡姿是因为没有安全感。天之骄子的寂寞,大约是我不能够也无法想象的。在我无聊到臆想要不要用自己的发梢去把苏悦生挠醒的时候,电话响了,苏悦生犹有睡意,睁开眼睛缓缓看了我一眼,我只好轻手轻脚从他身上爬过去,将手机拿起来,送到他手里。侍候大爷嘛,反正也侍候惯了。谁知道他只听了一句话,整个人就坐起来,倒把我吓了一跳,他一边听电话一边下床找衣服,我都闹不懂是什么要紧事,他已经听完电话了,然后一边穿衣服一边拿起床头的电话打给酒店大堂,他对酒店的人讲电话英文说得飞快,我英语太烂,就听得懂一句半句,好像是要船来。我想一定是出大事了,果然他把电话挂断,微微皱了皱眉,对我说:“雨太大了,船过不来了。”

我不晓得该怎么应对,只好说了句:“你别着急。”

他张望了一眼被雨水腾起的白茫茫烟雾笼罩的露台,说:“水上飞机可能也飞不了。”

我这时候才意识到我们可能需要立刻动身,我连忙跳起来去收拾行李,他看我忙忙乱乱的样子,说:“不要紧,我先走,你可以住两天再回去。”

我一时气结,让我一个人住在马尔代夫的水上屋,这是人干的事吗?可是金主是不能得罪的,我只好讪笑,说:“我一个人在这儿也怪没意思的,我还是跟你一起回去。”

“我不回国。”

他说了这句话之后,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又顿住了。我通情达理地说:“这么大的雨,你也别冒险了,等雨小些再走。你就别担心我了,我自己改签机票。”

雨下了一个钟头才停,酒店立刻派了船来,我很识趣地将苏悦生送到小小的码头,他只带了随身的几件衣物,还是我替他收拾的。他跳上船之后回身看了我一眼,我突然福至心灵,探出身子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吻了一下,然后一直望进他的眼底:“一路顺风!”

他眼里有我小小的倒影,小得像一簇小小的水花,更像一粒芥子,微不足道。也不知道他会记得这个吻多久。我原来是指望,在这样浪漫的海天尽头,他会有一点点真心相信我,相信我是真的喜欢他。但是我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好像仍旧没有多少效果。船渐渐远去,我独自立在小小的码头上,身后是孤零零的水上屋,印度洋的碧海蓝天,雨霁云收,阳光刺目,海水蓝得发绿,就在海与天的交界处,有巨大的彩虹横亘天际。我刚刚还是说错了话,他这一路只怕都是搭飞机,顺风是不成的。我打电话给酒店大堂,用磕磕巴巴的英文要求他们替我改签机票,最后酒店换了那个能说中文的马来服务员Ansel来接电话,我松了口气,一五一十向他说清楚我的要求。天色已经渐渐黄昏,Ansel和他的同事们驾船送来我的晚餐,因为是早就预订好的双人晚餐,所以非常正式,两三个服务生在露台上支起桌子,铺好桌布,点起烛光,摆好刀叉和鲜花,我独自坐在桌子的一端,他们一样样上着菜。前菜是汤,主菜是鱼,餐酒是苏悦生挑过的,我喝了一杯,觉得愁绪如大海般茫茫。最后的甜品是冰激凌,我吃得太饱,Ansel可能意识到我不开心,所以替我送上咖啡之后,变魔术般送上一支香槟玫瑰,那是岛上压根不能种的花,它远涉重洋,从遥远的异国被运到马累,然后再从马累转到岛上。价格的昂贵已经不再具有意义,难得的是它会在这里盈盈绽放。我打起精神来微笑:“谢谢!真是太漂亮了!”

我把玫瑰簪在鬓边,Ansel和他的同事都鼓掌表示赞赏,Ansel问我是不是愿意搭船去大堂那边的沙滩去散步,我摇摇头,给他很多小费,说:“谢谢!我今天特别累,很想早一点儿休息。”

Ansel他们驾船离开的时候,我看着渐渐远去的船头灯,茫然地想,真的只有我一个人了,在这茫茫大海上。孤独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我本来是多么热闹的一个人,濯有莲那样的地方,也能被我弄得有声有色。人人都说我拿得起,放得下,是个有担当的女人,他们不知道,其实我心里是怕孤独的,怕得要死,有些东西我怕自己得不到,甚至一开始的时候就会不要了。我在露台上抱膝闲坐,水浪打在扶梯上,一声一声,像轻柔的摇篮曲。露台上灯光照亮了一片海水,清澈得看得见有一只魔鬼鱼游过来,像巨大的蝙蝠,又像是硕大的蝴蝶,我看它慢吞吞,无声地游着,再然后,几只鲨鱼来了,灯光和海水柔和了它们尖尖的嘴,看上去似乎也没那么可怕。四下里万籁俱寂,只有风和海浪的声音,我像是回到小时候,那时候城市里头也没有空调,我妈抱我坐在巷子口乘凉,星星是看得见的,亮闪闪的,银钉一般。她教我认牛郎织女,用扇子替我赶蚊子。我们是城市的贫民,可是贫民也有自己的快乐,西瓜买一大牙,回来从中间对半切开,就是夏日最好的零食。我妈摇着扇子,笑眯眯地看我吃西瓜乱吐着瓜子,她说:“姑娘家要讲斯文,不要吃得满脸都是。”

后来我跟她都学会了用果叉吃西瓜,一小口,一点点,抿进嘴里,现在的瓜也没有子了,但再也没有记忆中的甜。我只能拼命用回忆来坚定自己的立场。我正想到我妈最后一个生日办得十分热闹的时候,苏悦生给我打来了电话。他在马累机场,背景音十分嘈杂,那是个很小的机场,贵宾室也十分狭仄。他问我:“怎么样?”

我语气轻松地说:“刚吃完一顿烛光大餐,可惜你不在这里。”

他沉默了片刻,才说:“对不起。”

我说:“没事,正事要紧。你几点登机?”

我絮絮叨叨叮嘱他一大堆事情,比如飞机上记得吃药,比如飞机上提供的袜子不要穿免得过敏,我有多放一双干净棉袜在他随身携带的小包里,诸如此类无关紧要的事情……我没有让他下飞机后报平安,不是故意表示他的平安我不惦记,而是习惯表态:他下飞机后的人生,并不属于我。哪怕仅仅只是很微小的一部分,也不属于我,并且我也不够资格觊觎。晚上我独自睡在king size的大床上,听着海浪声,盯着帐子的顶篷,仔细想着这么多年来发生的事情,我想我或许应该罢手。可是我已经失去一切了,唯一的执念,难道不应该弄清楚吗?尤其还有程子良,想到程子良,我其实挺难受的。我和他早就失去所有可能,但他真正离开的时候,我其实仍旧非常难过。我对爱情的所有向往,也许早就在年少无知的时候失去。遗留下的,是我对爱情遗蜕的一种怀念。像夏天的蝉飞走了,留下薄薄的那层知了壳,虽然栩栩如生,但那是早就已经被生命抛弃的一部分。我独自从马尔代夫回到国内,下飞机之后等行李,意外遇见了冯晓琳。她气色极佳,见了我也十分惊喜,叫我:“邹姐!哎呀遇见你真是太巧了!”

我摸了摸脸,说:“都把我叫老了,还是叫我七巧吧。”

冯晓琳笑嘻嘻问我:“七姐,你从哪里来?”

我倒一时愣住了,还没有人叫过我七姐,她这样称呼我,亲切又特别,好像真是我一个姊妹,而后一句话,更令我踌躇,我含混一句话带过:“出去玩刚回来。”

“我也是,刚去了澳大利亚,一帮朋友去潜水,我跟着去凑热闹。”

冯晓琳毕竟年纪小,叽叽喳喳地说给我听,“本来玩得挺开心的,结果赵昀出了点事,有几个朋友要去加拿大探视他,余下的人帮不上忙,干脆就散了。”

我这才知道原来是赵昀出事了,不由自主地问:“赵昀怎么了?”

“滑雪的时候摔骨折了,听说还挺严重的。”

冯晓琳有点诧异,“七姐你也认识赵昀呀?”

我点了点头,圈子这么小,来来往往不都那几个人。冯晓琳也明白这一点,说:“赵昀真是个好人。”

我也这么觉得。跟冯晓琳在机场分手之后,我在回家的车上就想,要不要给赵昀打个电话,我看了看手表,算时差这时候加拿大还在半夜,于是作罢。回到家中,行李也懒得收拾,先洗澡。洗澡洗到一半,突然接到苏悦生的电话,我都没指望他下飞机会打给我,所以喜出望外:“你到了?”

“到了。”

苏悦生的嗓音低哑,长途飞行之后的疲惫连我都听得出来,他一定非常累,不过却还肯给我打电话,我觉得很得意,正想要不要问一问他是不是在加拿大探视赵昀,他突然问我,“上次你唱的歌,是哪首?”

我愣了一下,唱歌……我好像没在他面前唱过什么歌吧?他不耐烦地提醒我:“就是有天我睡着了,你还在旁边叨叨,最后唱起来……”我绞尽脑汁也想不起自己还干过这么矫情的事。最后苏悦生终于想起来:“中间有一句歌词叫什么……阿依阿依的,你唱过很多遍……”他这么一说,我终于明白过来是哪首歌了。我会唱的歌,几百上千首总是有的,有时候是应酬客人,有时候是自己解闷,可是那首歌其实是首摇篮曲,小时候我妈妈常常唱来哄我睡觉,是谁说年纪小的时候学会的歌,是永远不会忘的。但我实在是不记得,什么时候曾经在苏悦生面前唱过那首摇篮曲。我一时觉得窘迫,有点讪讪地问:“那首歌啊……怎么了?”

苏悦生突然顿了顿,说:“没什么……”他的声音细微下去,“你现在能不能唱一遍……”“啊?”

他突然又理直气壮起来:“我现在想听。”

好吧,金主是大爷,再古怪的要求我都得满足啊,何况只是唱首歌。我仔细回忆了一下,但实在记不清那首歌谣的彝语发音,只好努力回想妈妈当年唱那首歌的调子,轻轻对着电话唱起来。摇篮曲的调子都十分轻柔委婉,我原本在电话里清唱,觉得十分别扭,唱了两句之后,苏悦生那边并无声息,我倒放开来了,想起小时候,我躺在床上,我妈一边拍我睡觉,一边哼着这首歌。“月亮月亮来唱歌,阿依阿依来过河,河里无风起了浪,金尾鲤鱼游上坡……板栗开花结子窠,花椒开花结子多,阿依阿依吃板栗,一甜甜到心窝窝……”在大凉山,一定有很蓝很蓝的天空,那里有山脉雄壮,金沙江奔流。妈妈一生没有回过凉山,那样雄美的河川是否经常出现在她的梦境里?那个将她带出茫茫大山,最后又将她抛弃在这攘攘俗世的男人,她还记得他吗?这世上,唯有我还记得她吧。记得她不长不短的人生,记得她在这滚滚浊世,无法做一朵白莲。记得她的苦,记得她的泪,记得她的笑。记得她死的时候,唯一的女儿都没能在身边。我把歌唱完了,苏悦生还是没说话,于是我又从头唱了一遍,这一遍我唱得特别慢,等我再次唱完,电话里还是一片静默,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苏悦生轻轻说了声:“谢谢。”

他很少对我这么客气,弄得我受宠若惊,于是问:“刚下飞机?吃了饭没有?”

“还没有,没胃口。”

他声音中的疲意更深重了,“回头再聊吧,我要睡觉了。”

我连声应是,赶紧把电话挂了。我一边吹头发,一边心不在焉想着苏悦生,他怎么突然就想听一听摇篮曲呢?在他小时候,是不是他妈妈也会哼着摇篮曲,哄他睡觉?他几乎从来不曾在我面前提起他的母亲,我也只知道他妈妈去世多年。我一直猜测苏悦生应该跟他妈妈感情很好,不然也不至于跟程子慧掐了这么多年。苏家多么体面的人家啊,继子跟继母这样势成水火,简直是天大的笑话。程子慧倒也罢了,苏悦生是连表面功夫都不屑做。他讨厌程子慧,我太知道了。我掐着时差,在加拿大时间的上午十点给赵昀打电话,他状况应该还不错,因为是他自己接听的电话,一听我的声音就反问:“连你也知道了?”

“是!是!听说您英明神武的事迹,从雪橇车上栽下来。”

赵昀语气不知为什么轻松起来:“嗨,老胳膊老腿,还以为自己身手矫健,这不,摔折了。”

“好好养伤,想吃什么,我从国内给你空投。”

赵昀说:“我就想你们大师傅做的蛤蜊冬瓜汤,你能空投不?”

“这我真的空投不了……”我故作为难的语气,“要不,我把大师傅给您空投过去?”

赵昀笑起来:“大师傅就算了,他那一身的肉……还没吃看着就腻歪。哎,要不你来吧,我觉得你上次做的那个什么冻肉,挺好吃的。”

我就做过一回冻肉,还是有一年过年的时候,一时兴起做给苏悦生吃,他素来不怎么待见这种来历不明的菜肴,尝了一筷子算是给面子,那天正好赵昀也在,赵昀应该也就吃过这么一回,竟然就惦记上了。我为难地说:“冻肉也没法空投。”

“所以才叫你来啊。”

赵昀闲闲地说,“苏悦生都来了,你不来么?”

我这才能确定苏悦生真是去了加拿大,我笑着说:“他是他,我是我。再说,他去看你,不就一起代表了吗?”

“这话说得没逻辑,他是他你是你,他怎么能代表你呢?”

我也觉得自己说错话,哪怕是在赵昀这样的老朋友面前,苏悦生跟我也不能混为一谈,我在心底叹了口气,语气却是笑着的:“我是真想来,但是……”“别但是了,咱们这么多年来的交情,我都摔断腿了你还不来看看我。”

赵昀的公子哥脾气突然发作,连语气都蛮横起来,“你不来我们绝交!”

我赶紧赔罪,在电话里又哄又劝,连十八般武艺都用上了,赵昀还是不松口,说:“你赶紧来,还有,有些东西正好你给我带过来,回头我列个清单给你。在国外住院就是受罪,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

虽是粗话,却是古典名著的出典,公子哥说粗话也是掉书袋,我只好笑:“苏悦生今天去看过你吗?”

“你管他呢!你又不是未成年,出门还得监护人批准?再说,你是来看我的,关他什么事。”

赵昀一胡搅蛮缠,我就觉得好笑:“那成,我赶紧买张机票来看你,省得你真和我绝交。”

“这就对了!”

赵昀十分欣慰地说,“赶紧来,不来就绝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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