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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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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底的时候出了桩事情,城北的KTV被划入拆迁范围,有开发商拿了那块地,要做一个大型的商业城。对方背景强大,后台很硬,我稍微打听了一下,就在拆迁补偿协议上签了字。阿满素来心细,知道了之后,特意到办公室来找我:“补偿协议你签了?”

“签了,破财免灾,省得口舌,反正我们不过另找地方搬家就行了。”

阿满有点担忧,看了我一眼。我其实挺受不了别人关心我的私事,尤其我明知道对方是真心对我好的人,我就更受不了了。我对他说:“没事,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

我又不能稀里糊涂跟着苏悦生一辈子,还不如早散早了。不过话虽这么说,我自己也知道,后患无穷。虽然濯有莲依旧客似云来,虽然各个店的生意仍旧好,虽然我成天忙碌,晚上的时候也没有失眠。我犯了战略上的错误,那段时间我心绪不佳,只想省事,拆迁协议签得痛快,外人眼里,我已经露怯了。我省了那眼皮底下的麻烦,所以后来麻烦更多。有人觉得我闷声不作响吃了一个大亏,总觉得我是隐而不发。其实那份协议还算厚道,不过从前遇上这种事,旁人大约会给苏悦生面子,开价也会比市价高许多。出道这么多年,多少有几个仇人,虽然做生意素来讲究一团和气,不过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自己也明白。虽然顺风顺水的时候我不曾踩过别人,但一旦离了大树的荫庇,旁人却很难不来踩你一脚。任何大事的开端,都只是一件小事。濯有莲有位员工,例行的身体检查,查出来是乙肝,我们到底是服务行业,而且是高端会所,客人们从来要多挑剔有多挑剔,陈规于是劝那位员工辞职,补足三个月薪水,又给了车费和降温费。按照常理,这事情到这里就已经结束了,压根都不会上报给我。我下班的时候,正巧那个员工拎着行李往外走,看到我的车,“扑通”一下子就跪倒,把车给拦住了。司机一个急刹,我坐在后排没有系安全带,额头正好磕在前排座椅上,还好本来车速并不快,不然可得头破血流。司机把车停下,门口的保安见状立刻冲过来,想把那个人拉走。我当然得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就让他们住手,自己下车去问。那个员工是个年轻男孩子,刚刚二十出头,叫了一声“邹小姐”,眼泪都下来了。我说:“你别哭,到底怎么回事?”

他颠三倒四就把事情原原本本讲给我听了,我们员工上岗之前都有身体检查,卫生防疫部门也动不动来查健康证什么的,他原来是挺健康的,就这年交了个女朋友,一块儿租房子同居,谁知道那女孩儿有乙肝,一直瞒着没告诉他,时间长了,把他也给传染了。现在他被辞退,女孩儿也没工作,这下子他们俩都在这城里待不下去了,他一时觉得灰心绝望,所以才拦我的车。我听他讲完,也觉得挺同情,我从钱包里拿了一千块钱给他,说:“公司制度如此,我也没办法,我私人的一点意思,你拿着吧。你这么年轻,还有其他工作机会,不一定非得从事服务业。”

他不肯接钱,只是苦苦哀求我,我一时心软,找了张名片给他:“那你去找名片上的人,他们是做机械加工的,对健康证没要求。你去应聘,就说是我让去的。”

名片是位熟人的,手底下有好几个工厂,平常也挺照顾我生意,这么小的事,我自以为是没有太大问题的。过了几天,出来一则社会新闻,蚁族小情侣开煤气自杀,留下一封遗书,双双亡于出租屋。那段时间正好是反对乙肝歧视的风口浪尖,这件事引起很大的轰动,记者打听到当事人生前曾经在濯有莲工作过,遗书里写的自杀的主要原因也是被濯有莲辞退,于是打电话来要采访。陈规挂着总经理的头衔,婉言谢绝了好几回,结果一位搞深度调查的记者不依不饶的,每天都打电话来,不仅如此,还从周边开始搜集有关濯有莲的资料。陈规觉得事情不对劲的时候才告诉我,我一听就觉得这中间有猫腻,毕竟这些年风浪也经过一些,所以请朋友们帮忙打听了一圈,才知道幕后的操纵者是贺源滨。我跟贺源滨是有点过节的,其实过节也算不上,就是有次贺源滨喝醉了,非得逼着我跟他喝个接吻酒,平常我都挺放得开,但那天正好苏悦生也在另一间包厢里跟别人吃饭,苏悦生最讨厌我应酬这种人,所以我兜着圈子哄贺源滨,自罚了三杯,就是不肯喝。贺源滨大约觉得在众人面前被扫了面子,耐心全无,摔了杯子就指着我大骂:“给脸不要脸!你以为你是谁?还不是个**!今天你不喝这杯酒,将来别后悔!”

在场的人很多,朋友们七拉八劝,将他劝走了。后来赵昀曾经跟我说过,贺源滨跟苏悦生不太对付,那天是明知道苏悦生在,故意闹那么一场。我虽然不算什么重要人物,但是沾苏悦生的光,被他的羽翼笼罩,贺源滨当时虽然说了狠话,也没拿我怎么样。只是风水轮流转,现在贺源滨想起这事来。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我还是好声好气,托了中间人去向贺源滨说项,中间人回来都面红耳赤,跟我说:“七巧,这事你还是另想办法吧。”

我知道贺源滨一定说了什么不太好听的话,于是微笑:“没事,贺先生那边是什么要求,您告诉我,我也好心里有数。”

中间人叹了口气,将贺源滨的原话说给我听了——“叫邹七巧那个**脱光了在床上等我,濯有莲么,我只要一半干股。”

我自动忽略前半句,继续托人向贺源滨递话:“贺先生看得上濯有莲,是濯有莲的福气,不过一半干股太多了,这里除了我,也有其他股东,贺先生有兴趣一起做生意,能不能少点股份,给大家留碗饭吃。”

这些话递过去之后就没有下文,不仅记者那边没消停,而且卫生防疫消防工商税务,全都轮番来了。每个人都是熟人,每个人都对着我直摇头,说:“七巧啊,你怎么招惹上了那一位?”

我无话可说,只能赔笑:“是,是,是我做事情太大意,是我做事情不靠谱。”

底下中层管理人员大略知道一点儿风声,陈规和阿满两个人还好,阿满从来做好自己的本分,也不让自己管的那些人议论,至于陈规,他成天给我白眼看:“给苏悦生打个电话会死啊?”

我怎么跟陈规说呢,我跟苏悦生都一拍两散了,我还去找他,那我算什么了?事情在濯有莲被纵火的时候达到高峰,一幢小楼突然就烧起来了,火警系统我们装的是最好的,119到得也特别快,消防到的时候,火都已经扑灭了,但外头埋伏着大量的记者,涌进来要采访。我知道自己小心了又小心,还是中了圈套。好在濯有莲当初建的时候,特意留了一个秘密通道,除了我和陈规阿满三个人之外,员工们都不知道。我应付着记者,阿满陈规带着所有客人从那个秘密通道离开。虽然有惊无险,可是所有人都知道,濯有莲不安全了。对高档会所而言,“安全”两个字涵义深重。这不仅仅是字面上的意思,大家为什么愿意来这个地方,不就是因为私密性好,滴水不漏么?现在一堆记者盯着,随时等着拍车牌,这种情形,谁还敢来?我非常烦恼,犹如困兽,明知道对方的如意算盘是什么,却应对无措。阿满见我心浮气躁,逼我回家休息两天。我也懒得与他争辩,于是驾车回家。在路上等红灯的时候,还是一堆人对我吹口哨。衣着光鲜的美貌女郎,驾着名贵跑车,所有人都知道,这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的富贵,肯定是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他们大胆骚扰我,还有人叫:“美女,回头笑一笑!”

从前我没脸没皮的,说不定就回头笑了,今天我沉着脸,等红灯一切换到绿灯,就加油门跑掉了。我的车好,从零到百公里加速时间极短,罕有其他的车可以追上来。但是今天不一样,今天有一辆车一直跟着我,我恶向胆边生,竟然还派人跟踪我,那么就陪你玩玩好了。那是一部不显山不露水的黑色城市SUV,就像它的颜色一般,深不可测。我十来年驾龄,技术熟练,而且我是跑车,驾驭起来相当灵活,穿梭在车流中间,几次想甩掉那部车,但是徒劳无功。不论我是走环线也好,不论我是上高架也好,不论我是突然变向也好,甚至我还闯了两个红灯,它就是如影随形,紧紧跟着我。我本来是打算回家的,看到这种情形,反倒心一横,就开上了出城的快速路。那部车一直跟着我开到郊外著名的风景区,我找到个宽敞地方,“嘎”一声把车停下来,然后开后备箱,找了个扳手。最坏不过先奸后杀,老娘跟你们拼了。那车也就停在我车后不远处,这时候下来一个人,慢慢走近我,我眼睁睁看着他,他突然温柔地笑了笑:“七巧。”

我手里的扳手不知什么时候掉在地上,我怔了一会儿,弯腰去捡,他已经替我捡起来,说:“真要是坏人,你怎么能往城外头没人的地方开?你傻啊七巧?”

我硬起心肠,把扳手夺回去,强词夺理:“谁说我以为你是坏人了?我不过是出来散散心!”

“那你拿扳手做什么?”

“要你多管闲事!你算我什么人?”

我打开后备箱,重新将扳手扔进去,上车就打算掉头离开,程子良却拉开我副驾位的车门,对我说:“七巧,你别发脾气,我知道你出了些事,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仍旧是那句话:“你算我什么人?”

“朋友也不行么?”

“不行!”

我语气更强硬,“我们不是朋友。”

“那算仇人呢?”

“谁跟你有仇了?”

我冷笑,“你在我心里,就跟陌生人差不多。”

“我跟你有仇。”

程子良表情很认真似的,“我就是恨你,这么多年,任何事,你永远不会打电话给我。”

“走开!”

我说,“你比陌生人在我心里还不如呢,你愿意上哪儿就上哪儿,总之别来烦我就行了。”

“你不能不讲道理,”程子良语气更软了一些,“七巧,当年是我欠你,你遇上事,我应该帮你,你不要把我往外推。”

“我没敢把程先生往外推。”

我有意咬字眼,“只是有些事是我的私事,我不想外人来插手,也不希望给程先生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程子良语气很平淡,眼睛也没望着我,却说:“我认识你,已经是这辈子最大的麻烦了,还怕什么别的麻烦。”

我愣了好几秒钟,突然伸手用中控打开副驾车门,然后用力将程子良推出去,他压根都没反应过来,就被我推得跌到车下头去了,我关上车门的时候他才用手来拉,差点夹到他的手,我已经一脚油门,驾着车扬长而去。一直将车开回家,我才觉得自己在发抖。家里还是那样安静,双层中空玻璃隔开城市的喧嚣,钟点工每天都来,打扫得干干净净。冰箱里永远有一壶柠檬水,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又拉开冷冻槽,恨不得加了整盒冰块进去。冰块稀里哗啦地砸进杯子里,好多冰冷的水珠溅在我手背上,我喝掉整杯的冰水,才觉得心里镇定了一些。这几天发生的事太多了,我一直都睡在濯有莲,没有回家里来。今天遇上程子良,才觉得自己的失态。可是程子良要跟别人结婚了,我还是把他忘记更好。我洗了个澡,然后蒙头大睡,一直睡到半夜才醒。肚子饿,爬起来煮面。我妈说,女孩子不一定要学会做饭,可是一定不能把自己饿死。她自己都不怎么会做饭,可是我做饭还是有点天分,也不知道遗传自谁。我开冰箱看了看,食材还是挺多,不过大半夜懒得折腾,就只给自己煮了碗面。吃面的时候我想起来苏悦生,上次我过生日他在这里,也是半夜爬起来煮面吃,不过短短月余,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我吃完面条又洗了碗,然后去看苏悦生的卧室。小许来收拾过东西,屋子里也只是少了衣物。床还是整整齐齐,柜子里全都空了。但一个男人在这里,总会有点零碎的东西。比如洗手间里的剃须刀、牙刷,鞋柜里的拖鞋,写字台上的铅笔,音响前头扔着的CD,恒温的酒柜里还有半瓶没喝完的红酒,一切的一切,看上去都似乎有点凄凉,简直跟遗物似的。我在心里恶毒地想着。大约是因为最近太累了,不管怎么说,我都是被抛弃的那一个呢。我把灯关上,然后回自己房间去睡觉。到了第二天我就振作起来,亲自给贺源滨打了个电话:“贺总啊,最近怎么样,忙么?”

贺源滨等我的电话大约等了有一阵子了,不过语气也是好整以暇,挺从容的:“有事情找我?”

“是啊。”

我笑着说,“贺总是痛快人,我就不兜圈子了,您最近真是霹雳手段,小女子承受不住啦。”

贺源滨哈哈大笑,问:“也不见得啊,你要是有诚意,我或许就心软放过你了。”

“行啊。”

我说得挺痛快的,“咱们还是见一面吧,见面好谈事。”

贺源滨说:“行,时间地点你来挑。”

我说:“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晚上吧,不过你要稍微等等我,我得去买件新衣服,还得去做头发做美容。”

贺源滨冷冷地说:“别装样了,从来没有哪个女人敢叫我等。”

“瞧你这个人,撒个娇都不行,我打扮漂亮点,也是希望你心更软一点儿嘛。”

我轻轻地笑,“你要不愿意等,那晚上我到了地方,再给你电话。我等你好了。”

挂上电话我就买衣服去了,天气闷热,我把敞篷车停在家里,换了另一辆TT上街。这车还是苏悦生送我的,当初他答应送我一台车,我其实挺想要SUV的,但是乖乖要了一部价格很适宜的小跑。那时候我们还是相敬如宾的,我怕狮子大开口吓着他了,后来等知道他压根不在乎这点事之后,我就兴高采烈让他给我买保时捷了。我在相熟的专柜挑了几套衣服,又去相熟的美发沙龙剪头发。阿尚是我的发型师,今天没有预约就来了,他很意外,我告诉他晚上我有重要的活动,于是他很快抽空出来替我修剪。他问我晚上穿什么衣服,我把在专柜试衣时拍的照片从手机上调出来给他看。女人最喜欢的两个地方,一是美容院,二是美发沙龙,这两个地方都是女性天然的港湾,被人轻声细语地侍候着,把皮肤打理好,把头发打理好,变得更漂亮更光彩照人,过程虽然冗长,但是结果令人愉悦。阿尚有一搭没一搭跟我聊天,主要是我逗他跟我说话,因为我其实知道自己心里有点发慌,我需要让自己镇定下来。等做完头发和美容,差不多已经是黄昏时分,天色晦暗,空气沉闷,雨还没有下下来。我开车去本市最奢侈的酒店,路过某幢写字楼的时候,想想还是打了个电话给小许,跟他说:“我在你们楼下。”

小许猛吃了一惊,一时都有点支支吾吾,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似的。“没事,就是一些零碎东西,上次你没拿走,我给送过来了。”

我很平静地说,“你下来拿吧,要是没时间,我就搁保安这儿,回头你有空再取。”

“不不,邹小姐,我下来拿。”

我抱着一个纸箱下车,穿着十厘米的高跟鞋,还有超级短的裙子,连走路都恨不得走不利索,何况还抱着个碍事的大纸箱,保安连忙迎上来帮忙,问我:“小姐您去几楼?”

“不用了,我等人。”

小许很快搭电梯下来了,我把纸箱子给他,说:“就这些了,应该没漏什么。”

小许很客气地向我道谢,犹豫了两秒钟,又问我:“邹小姐有没有时间,苏先生就在上头,要不……您自己给他更好一点儿。”

我一点儿也不想见苏悦生,我说:“我懒得上去了,你拿上去吧,要是他没问起来,别说我来过,就当钟点工收拾的。算了,这些东西他肯定不用了,你替他扔了也成。”

小许毕竟憨厚,张张嘴,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已经挥挥手走了。人一旦自暴自弃起来,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山穷水尽的时候,不过就是咬一咬牙,把自己不当人,就熬过去了。我到酒店前台,开了一间蜜月套房,因为是蜜月套房,所以酒店还送了香槟。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开了酒倒了一杯喝。第一次喝香槟是十六岁的时候,妈妈带回来的香槟,庆祝我考试上线。我们那所高中还是挺重视学习的,从高二开始就有无数次所谓的模拟考,然后以本校历年的高校录取率来划定分数线,超过那个分数线的称为上线。如果每次考试都上线,那么在高考考个本科大学,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可惜我成绩一般,每次都跌跌撞撞,大部分时候都不能上线。老师都知道我家境好,家里有钱,他们也不管我,反正我妈可以掏钱让我念大学,老师每天盯着的都是陈明丽那样的好学生,指望他们考北大清华,然后名字写在光荣榜上,替母校争光。要是能出个省市状元的话,那就更好了。高考终于结束了,十八岁的少女对一切都觉得新鲜,他教我怎么样吃西餐,拿刀叉,坐下来的时候,腿一定要并拢,站着的时候,腰要挺直,男人替你拉开椅背的时候,轻声说谢谢就可以了。那时候我在想什么呢,快快上大学吧,上大学就是大人了,上大学我就自由了,我就可以想干吗干吗了。我喝了好几杯香槟,微醺的时候我想起了陈明丽,我终于想起来了,她高考失误,考了566分,这个分数也足够上一所不错的大学了,可是陈明丽平常起码能考660分以上的啊,分数出来的第二天,她就跳楼死了。我觉得我的记忆支离破碎,我记得的部分跟另一些我记得的部分完全不一样。我明明记得是她带着我去见程子良,我明明记得暑假的时候,我跟她和程子良一起吃饭,我明明记得,她考上了一所很好的大学,后来还出国了,然后,就渺无音讯。我一定是喝醉了,可是我的酒量,几杯香槟是喝不醉我的。我打了个电话,没等他说话我就抢着说:“贺总,房间我开好了,在XX酒店的2501,你快点来吧,你说不愿意等女人,所以我在这儿等你。”

我是笑嘻嘻挂上电话的,然后继续喝香槟。我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总之房间外头的灯越来越亮,城市的霓虹灯都亮起来,五颜六色的招牌,高高低低的楼宇,蜿蜒灯河似的车道,所有的一切,都明亮而通透。房间里有一捧玫瑰,香气馥郁,夹杂着香槟微甜的酒香,中人欲醉。良辰美景啊,而我在这里等着出卖自己。我把高跟鞋踢掉,自己倒在那张大床上,空空的香槟酒杯贴着我的脸,这个人,再不来我真的要睡着了。我又不是睡美人,睡姿不见得好看,难道他真有兴致吻醒我么?门铃声终于响起来,我振作精神从床上跳下来,赤着脚就去开门。我妈说过,哪怕心里不痛快得想死,脸上还得带个笑意,这样男人女人都不敢随便踩你。于是我就挂着那样一个高深莫测的笑意,打开了房间的大门。房门外头是苏悦生,其实一看到他,我就笑不出来了,所有的表情都不由自主僵在了脸上。苏悦生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玄关处的墙面上镶着几何图形的镜子,我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狼狈,刚刚在床上滚过几圈,那条特别短的裙子,简直都快揉到腰上去了,我尴尬地把它往下扯,怎么扯也扯不到太长,我下午刚刚精心做过的头发也弄乱了,蓬蓬的好像一堆乱草,总之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这种当头,只好我自己先找台阶下,我讪讪地问:“你怎么来了?”

苏悦生没回答,走进房间,看了看冰桶里的那支香槟,然后又从床上捡起那只酒杯,搁在餐几上,他瞧了瞧我胡乱踢在床前地毯上的那双高跟鞋,最后,才又拿起另一只干净的酒杯,替自己斟了一杯香槟。我看着他慢条斯理喝香槟,简直想捡起自己那只高跟鞋,就往他额头上砸去。这个混蛋!喝完了一杯香槟,苏悦生才说:“说吧,到底什么事。”

我把手机拿起来,飞快地翻了翻通话记录,然后对他说:“没什么事,我就是打错电话了。”

苏悦生冷笑一声,说:“别说你只是喝了几杯香槟,哪怕你醉得要死,也不会打错我的电话。你既然要装,那就在这里慢慢装。”

说完他就起身要走,我连忙抓着他的衣袖:“我错了我错了,你别生气。”

我磕磕巴巴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本来这件事就并不复杂,可是因为心虚,所以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这事说清楚。苏悦生听完之后沉默着,倒没有表态。我一时有点僵,只好讪讪地拿起香槟又替他倒了杯酒,他却碰也没再碰那杯酒,过了好一会儿,才对我说:“这是最后一次。”

他说,“我希望你以后别再耍这种心计了,下次我也不会再管了。这次就当是分手礼物。”

我用很轻的声音说:“谢谢。”

这时候他才拿正眼看我,其实也就是瞥了我一眼,被他这么一看,我突然犯了蠢,问他:“今晚你不留下来么?”

说完我自己都觉得后悔,恨不得将舌尖咬掉。苏悦生笑了笑,就是他平常的那种笑,最让人觉得可恶,他说:“七巧,我说过,我不想再见你了,真的很烦。”

我低着头送他出门,他走得很快,关上门之后我才觉得有点伤心。事情就这么解决了,我应该高兴才对。我一直很担心,苏悦生会大发雷霆,我这么一点浅薄的心机,当然会被他看出来,不过他还是来了,其实我就是想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他顺势给我个台阶,我又觉得很难过。我把酒店送的那瓶香槟都喝完了,不知道去了多少趟洗手间,我记得我在浴缸里差点把自己淹死,幸好我拽住了旁边的电话,借那一点点力,又抓住了扶手,电话线被我拉得老长老长,里头的忙音一直嗡嗡响,听筒掉进了水里,我不顾也不管,大声地唱歌。我都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回到床上睡着的。第二天我正在前台办退房,程子良给我打电话,我不愿意接,挂掉了,过会儿他又打,我又挂,等他打第三遍的时候,我不耐烦了,在电话里朝他发脾气:“你能不能不来烦我了?你到底有什么身份立场来管我的事?”

他没有再说什么,程子良到底是有自尊心的,不会刻意地纠缠。我回到濯有莲上班,心浮气躁,处处都看不顺眼。员工们都知道最近我心情不好,所以个个都敛息静气。只有阿满敢来找我麻烦,让我跟他一块儿下酒窖点红酒。特别贵的酒每季度盘存一次,要由我亲自签字,这原本是规章制度。我也不敢反驳,只好跟阿满一块儿去酒窖盘存。酒窖里头是恒温恒湿,人不会觉得特别舒服。架子上密密麻麻一支支红酒,好些都积着厚厚一层灰尘,据说这也是惯例,好的红酒,不兴常常拿出来擦瓶子的,而是客人要喝的时候,才取出来拂拭,正好有年代久远的沧桑感。我想起了有一次在地中海旅行,异国的古老城市,有着传统的市集。有一家小店里全是古代的铜器,颇有些年份。店主将一盏油灯拿出来给我们看,上头积满沉沉的油烟,底座上满是灰尘,吹一口气,呛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我很狼狈地捂住脸,身边有人说:“这是历史的尘埃。”

阿满还蹲在那里核对红酒的标签,我忘了我跟谁去过地中海,就只记得那句话,还有我那时候用来掩住口鼻的亮蓝色丝巾。在地中海的游艇,甲板上风太大,那条丝巾被风吹到海里去了。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断,就像是电影的蒙太奇镜头,从我脑海中一晃而出,一闪就不见了。我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不去想那些莫名其妙的事,如果真的有一部分记忆失去,那么就让它失去好了,我从来不为失去的东西苦苦纠结,因为对过去念念不忘是太奢侈的事情,我哪有那种资格。我跟阿满一起清点红酒,每个人一个架子,点来点去少了一瓶好年份的Chateau Haut-Brion,这瓶酒进价可不便宜,阿满又点了一遍,还是少了一瓶。阿满去核对出库的记录了,我坐在酒窖里歇口气。折腾半晌,灰头土脸的,所以我也懒得搬椅子,就坐在地面上,背靠着那些价值连城的酒……一格一格的架子让我的背很痛。我忽然对这样的生活觉得厌倦,十年了,锦衣玉食,名车豪宅,最丰富的物质我都有了,每次当我驾着跑车像一阵风似的卷过街头,无数人羡慕嫉妒,我自己得意洋洋,可是我到底在图什么呢?怪不得苏悦生说看着我烦,我看着自己也觉得烦。阿满拿了一张纸条进来,对我说:“幸好找着了,说你有天让拿了一瓶酒去‘听雨声’包厢,当时没签字,就打了个白条,事后也没补上。我去找的时候,库管吓得都快哭了,真要丢了的话,他哪儿赔得起啊?你也是,自己定的制度自己不执行……”我打断阿满的话,我问他:“你觉得,我不做这生意了,怎么样?”

阿满没有太惊诧,反倒问我:“是不是有谁在背后头捣鬼?最近这阵子,我们麻烦是挺多的。”

我知道没法跟他说,于是恹恹地爬起来,说:“点酒去吧。”

其实从这天开始,濯有莲的事端已经渐渐平息下来,贺源滨没有再出现,也没有计较那天晚上我放他鸽子,风平浪静,好像一切都水过无痕。清淡的生意渐渐重新好起来,夏季是我们营业的高峰,因为天气热,山里相对凉快,空气又好,只是夏季蚊虫太多,我们这里树木又密,每天傍晚时分,濯有莲就开始用药烟处理蚊虫,一蓬蓬的黄色药烟,好像《西游记》中的妖云。我在办公室的露台上看着员工打药,山林沉郁,暮霭四起,处处烟雾蒸腾,我觉得自己好像黑山老妖一般,守着琼楼玉宇般的神仙洞府,手下有无数聂小倩似的美人,谁知道这一切又是不是幻境?当我觉得事情都已经过去的时候,于是独自一个人去了四川。在四川有个叫凉山的地方,我去过好几次。我妈妈的家乡就是那个叫作凉山的地方,我不知道她是哪年哪月从大山里走出来的,总之她出来之后,一次也没有回去过,更别提带我回去了。一直到她过世之后,我才动了去凉山看一看的念头。第一次去凉山的时候,我完全没有计划,所以路程艰辛,先飞到成都,然后再转火车,再换长途客车,最后进山的交通工具,是三轮车。我寻到我妈曾经提过一次的那个小镇,但是没有人告诉我,这里曾经有个少女离家出走,而我妈身份证上的名字,据说早就已经改过。说来好笑,她的户籍也是后来办理的,我连她最初的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我每隔几年才去一次凉山,每次去,变化都挺大,原来不通车的村子里通车了,原来只有一条街的镇子有了好几家小超市。每次我都在心里想,不知道我会不会遇上我自己的亲生父亲,或者遇见我素未谋面的外公外婆。我妈只跟我提过一次以前的事,家里给她定了一门亲事,但她看上了我爸,两个人私订终身,所以她跟我爸一块儿逃走了。搭了几天几夜的火车,出了火车站,人特别多,她要去厕所,我爸带着她找到公厕,等她出来,我爸就不知道去哪里了,行李也不见了。我妈不敢去派出所报案,怕被家里找回去,她一个年轻姑娘,从前最远也只去过一次县城。人海茫茫的城市,我妈身上只有几十块钱,在小旅馆里住了几天,老板娘见她走投无路,怂恿她做皮肉生意。我妈不肯,大着胆子去了劳务市场,竟然找到一份保姆的活儿。主人家觉得她手脚利索,所有家电教一遍就会,侍候大人孩子用心,连主人家养的一只哈巴狗都喜欢她。过了一两个月,她忽然发现自己怀孕。那时候她不过十八岁,很多年后笑嘻嘻跟我说:“当时急得天天在河边走来走去,真是连死的心都有了。”

我不作声,都是我害的她。她当然没有死,男主人对她很有点意思,她就顺水推舟,跟他上了床。过了阵子,悄悄告诉他怀孕的事,男主人急了,塞给她三千块钱,让她去医院。二十多年前的三千块,太值钱了,我妈拿着那笔钱就走了,然后在城市街巷里头最便宜的旧楼赁了间尾房,把我生下来。我闹不懂她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她自己其实也闹不懂,后来偶尔讲起来,说:“我不是一个啊,我还有你。”

高楼林立的城市,从大凉山中走出的姑娘,举目无亲,仿佛汪洋大海中的孤舟,随时都可以被倾覆。她留下我,或许就是为了想要做个伴。大凉山里的家是回不去了,她也不打算回去了,带着我就这样活下来,我小时候她就在裁缝铺帮人家做活,我在缝纫机旁玩耍,身上穿着她用零碎布头做成的衣裳。我小时候一头乌黑的头发,圆乎乎的脸,人人都喜欢逗我,还有人专门买了布来,指着我身上的衣裳样子,要做给自己的孩子。没过几年城市里的裁缝铺越来越少,生意也越来越差,大家都去商场买衣服穿,不再找裁缝,我妈就去柜台帮人家卖话梅瓜子,还得了个绰号叫话梅西施。熬到我快上小学了,她就跟人学手艺剪发,那时候理发店非常挣钱,她一个人看店,生意特别好,我常常坐在理发店的凳子上,看她一边给人剪头发,一边跟人聊天。小时候的我非常沉默,总有不同的男人在我妈胳膊上捏一把,或者想捏她的脸。我妈当着我的面总是笑着躲过去,也总有不同的男人逗我:“叫声爸爸,叫一声给你买糖吃。”

这些人都是想占我妈的便宜,我心里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可是年纪小,不懂得骂回去,只是狠狠瞪那些人一眼,继续沉默地低着头,看地上落满了漆黑煤渣似的碎发。我想以后我妈妈要是让我也学剪发的手艺跟她开店,这些人敢来惹我,我就拿剪子扎他们的喉咙。幸好我妈的理发店开了没有多久,就改成美容院了,雇了一群年轻的小姑娘,进进出出的客人也全都变成了女客,那时候刚兴起做美容,来的全是有钱的女人。我妈每天晚上要背满满一包的钱回家,第二天早上等银行开门了再存进去。有次半路她被人抢劫,歹徒在她腹部扎了一刀,把肝都捅破了,差点就没命。幸好当时正巧有人过路,歹徒才只拿了钱走,没补上几刀。我妈养好伤出院,就彻底想开了,有个挺有钱的男人一直追她,她死都不肯答应,因为对方有老婆孩子。她常常对我说,卖一次是没办法,现在又不像当年是山穷水尽,干吗还要招惹人家有家室的人。但是大约是从鬼门关走了一圈,我妈忽然就想开了,她还是年轻漂亮,打交道的男人越来越多,而且越来越有气派。仔细想一想,我也说不上我妈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命运对她太苦,她尽力挣扎,也不能出淤泥不染。这年头,谁还能跟莲花一样呢?飞成都的头等舱里,我遇见一位漂亮的女人,我们的航班是宽体大客机,所以头等舱也没坐满。我跟她是并排,中间隔着走道。选餐的时候我们一样挑了海鲜饭,可是只有一份了,于是她让给了我。我觉得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很少这样不骄矜,所以一边道谢,一边随口夸赞她新款的Bottega Veneta包包好看。她浅浅地笑,是很幸福的小女人模样:“男朋友去意大利买的,其实我平时不怎么用这个牌子。”

有些女人天生幸运,出身富贵,成长平顺,遇上才貌相当门当户对的男人,相夫教子就过一生。上天有时候就是会这样偏心眼儿。我们搭上了话,原来她叫江惠,是外科医生,刚从国外回来,已经签了国内知名的医疗研究机构,趁着最后的暑假,打算去成都看望同学,顺便去九寨沟。她问起我,我告诉她,我要去凉山。她很有兴趣,问了我许多细节,最后竟然要跟我一块儿去凉山。我吓了一跳,她说自己有同学在世界医疗组织工作,服务于世界最贫困的国家和地区,她十分钦佩。这次有这样的机会,就想跟我进山看一看,说不定有可以帮忙的地方。“山里很苦。”

我婉转地告诉她,“有时候不能洗澡,因为水源很远,要爬十几里山路去挑水。”

她完全没有被我吓到,说:“我跟导师去过埃塞俄比亚。”

我拼命回忆高中学过的地理,隐约只记得埃塞俄比亚是在非洲。江惠告诉我那是艾滋病很严重的国家之一,而且是世界上最穷困的国家之一。她说:“你完全想象不出的那种穷。”

好吧,既然她见识过世上最穷的国家,那么带她去凉山,应该没有太大问题。我们聊得还是很投契,出机场之后要在成都住一晚上,我们一起打车去了酒店。她的同学临时被派往银厂沟出差了,于是放下行李,我带她去吃豆花鱼。作为半个四川人,我其实挺能吃辣。江惠完全不能吃辣。她是典型的樱桃小口,一点点浅红色的嘴唇,像樱花一般娇嫩,菜放在凉水里涮过,一边涮一边吃,她还直吸气:“好辣好辣!”

她被辣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目光盈盈,娇嗔地瞧着我,说,“为什么吃这么辣,你还这么好的皮肤啊?”

我心里忽然一阵柔软,如果我有个妹妹,一定也是这样惹人爱怜吧。第二天,我打电话租的那台越野车送到了酒店停车场,江惠看到车子的时候倒也没觉得意外,只是问我:“路上很不好走吗?”

“也不算不好走,不过越野车会比较方便一点儿。”

我问她,“你有没有带驾照?”

她摇摇头。我戴上太阳镜:“那好吧,我来开。”

我们两个的行李都不多,随便扔在后座,路过超市的时候,下去买了一堆零食饮料。路上会比较艰苦,我才不要吃高速服务区的冷菜冷饭,我宁可路上啃饼干喝矿泉水。江惠听我这样说,又多买了几盒自热饭。长途驾车令人愉悦,尤其成都出来的高速很好走,到了下午时分,路上的车更少了,虽然有大货车,可是也不多。我们的车一路向南,太阳一直晒着大半个驾驶室,江惠的整个人都笼在金色的阳光里,她兴致也挺好,跟我一路说着闲话,时不时还问东问西,也没有打瞌睡,黄昏时分我们已经开出了几百公里,天气渐渐变了,滚滚的乌云一直压过了半个天际,天空越来越低,又走了几十公里,豆大的雨点砸下来,砸得挡风玻璃噼里啪啦直响。没在暴雨天开车走过高速公路的人或许不会知道,那种情形有多么恐怖。开着大灯也照不清楚前头的路,只觉得像是永远有一桶水狠狠泼在挡风玻璃上,雨刷开到最快,四处都是白茫茫的,车就像开在河里。我觉得这样十分危险,于是跟江惠说:“找个地方下高速吧,雨太大了。”

江惠点点头。我看到前面有块牌子,写着某某出口3公里,于是降低了一些车速。这时候有一部银色的小车从我们后面超过去,车速非常快,溅起的水花飞到车窗玻璃上,哗啦啦地一响,把我和江惠都吓了一跳。江惠说:“还真有不要命的。”

几分钟后我们已经快要到出口了,再次看见那部超车的轿车,它速度明显慢下来,因为前方不远处有一辆大货车,大货车轮胎高,溅起的水雾足足有好几米远,那车跟在货车后头,明显打算再次超车。我已经看到出口的标志,于是打了右转的车灯,这时候那辆车已经跟货车并排行驶,眼看就要超过去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轿车的方向就失去了控制,整个车身都向右飘去。我听见尖锐的刹车声,大货车沉闷的引擎变了节奏,出于本能,货车司机大约也在急刹,可是轿车还是撞上了货车,小车像玩具一样被撞得斜飞了出去,货车因为刹得太猛,长长的车身向右一摆,几乎是横在了路中央,连出口的辅道都被堵住。我早就已经踩下刹车,事情发生得太快,我听见自己车子的轮胎吱吱尖叫着,可是车子还是不受控制朝着巨大的货车车身冲过去。我听见江惠在尖叫,我脑中一片空白,“砰”一声,无数碎片和着大雨朝我脸上身上扑过来,安全气囊弹出来,安全带猛然收紧,我整个头胸撞在安全气囊上,顿时痛得眼前一黑,差点没昏过去。我大约只失去意识两秒钟,两秒钟后我就挣扎着仰起头,我们的车头被卡在卡车底下,如果不是我早早减速打算下出口,如果不是我看到出事的一瞬间就踩下刹车,如果我不是正巧租了一辆崭新的进口越野车,也许这会儿我和江惠就已经成了肉泥……啊……江惠!我动弹了一下,肩胛剧痛,但我忍着痛把头转向右边,叫着江惠的名字,她整个人匍匐在安全气囊上,表情很痛苦。我问她:“怎么样?”

“好痛……”她脸上湿湿的,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眼泪。“哪里痛?”

“不知道……”江惠显然从来没有遇上过这种事,已经快要哭了,“好像哪里都痛……我是不是要死了……”“瞎说!”

我努力把安全带解开,驾驶室的车门变形了,我怎么推也推不开,最后我放弃努力,我倾过身子解着江惠的安全带,“快点下车,万一后头再有车撞上来,我们就完了。”

江惠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她手背上流着血,也不知道是哪儿受了伤,我的手指也直哆嗦,不过我终于解开了她的安全带,我问她:“你能不能开门?”

她用力抠着门锁,大约是真被吓坏了,我半倾过身子跟她一起用劲,副驾那侧的车门终于被打开了,雨水唰唰地直灌进来,这时候后头白光一闪,竟然是一部车子正在飞速地驶近,我甚至已经能听见轮胎刮起雨雾的声音。江惠还没有发现,在电光石火的那一刹那,我本能地用力将她推出车外。我隐约听见江惠叫了一声,那辆车终于发现了前方异常的情况,刹车声几乎是和着撞击声同时响起来,我被剧烈的冲撞再次撞向了前方,这次没有安全带和安全气囊保护,我整个人都被撞得从破烂的挡风玻璃里飞出去。我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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