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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尤富的心仪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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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泽湖边老镇古河, 经过若干的风风雨雨, 一年比一年苍老。 新街还略整齐些, 尤其是老街, 房屋高矮不等, 墙脚阴湿湿的, 门窗久经风吹日晒已呈灰黑色, 屋顶上瓦松在风中乱抖, 街道中间的铺路石高低不平有亮纹。 老街上要是传来紊乱的脚步声, 定会招来门里窗后打量的眼光。 不用问, 听响声就知道你是外乡人。 当街人走路发出的声音和外乡人迥然不同, 他们双脚自如迈动, 不会发出杂乱的响声, 更不会跌倒。 镇上有好多条巷子, 这些小巷交错相通犹如蛛网。 有的巷里垃圾成堆, 阴沟黑而发臭, 二者形成堡垒和壕沟永远包围着房屋和居民。多少年来, 镇边古河静静地流淌。 靠近古河有条三叉巷, 巷底有户人家姓金, 家里三口人, 丈夫叫金贵成, 金贵成原姓成, 是金家上门女婿, 凡招婿的人得随丈人姓, 为老婆拜丈人, 传统上形成的规矩。 贵成媳妇叫金凤, 她无兄弟姐妹, 至今父母双亡, 和贵成生有一个闺女。贵成四十多岁, 脸上堆满生姜块的肌肉, 头发乱蓬蓬的, 常穿黑色衣裤, 衣服上斑斑点点, 走近有股难闻气味。 他老实巴交, 待人接物不冷不热, 在浴室给人搓背, 夏秋两季用竹卡捕鱼。 金凤比丈夫小七岁, 黑发齐耳油光闪亮, 脸皮细腻白皙, 眼光执拗地看人, 鼻尖微微翘起, 除开下嘴唇向前突些成鱼嘴, 也算够标致的。 她为人热心, 喜欢耍性子。 贵成上门那天, 金凤满眼看不惯他, 典型的乡巴佬, 邋里邋遢土里土气。 要不是心疼父母无子, 她决不要这样的丈夫。 幸而好, 贵成有的是蛮力, 替老丈人在古河浴室搓背, 挣钱养家糊口。 不过金凤常感委屈, 好花插到牛粪上了, 为弥补缺憾处个相好的认成干兄妹来往。 父母去世后, 金凤索性叫贵成睡在浴室, 好方便干哥哥夜来夜去。 干哥哥林成海满脸肥肉, 人高马大, 年轻时当过几天兵, 后离队偷跑回家, 今在古河饭店做厨师。 晚间来时, 成海常带些不花钱的猪头肉熟大肠。 贵成在家就和他喝两杯, 不在这些东西全归金凤享用。 有时金凤吃不完, 就给女儿些尝尝。女儿兰子今年十六岁, 模样像金凤, 眼睛喜欢呆看人, 外表上没毛病, 其实头脑差根弦子, 有点二百五。 兰子念过几年书, 老是一年级。 金凤一气之下不给她念了, 叫她在干爹饭店做些杂事。 兰子眼看长成大姑娘, 没人上门求亲。 金凤一言半语中透出风声, 跟她一样留家招女婿。夏天古河上游造船闸, 三叉巷拆掉一半, 贵成家在其列。 屋子拆后上面批下便宜的砖头, 木料, 等拆迁费发下才能去买, 他家一时盖不了房子, 租下巷边两间简陋小屋暂住。站在金家屋外, 能看见造船闸工地。 新筑的大坝还没完工, 已把古河拦腰截断, 几千民工日夜奋战, 肩挑手推往坝上运土, 远看像众多蚂蚁附在巨大的面包上蠕动。八月, 中午太阳当头, 真正是一面火镜喷出烈焰, 晒得屋顶冒烟, 屋里成了蒸笼, 热得人浑身冒汗, 没想到秋老虎如此厉害。 街坊们大多躲在河边树荫里乘凉, 金凤兰子还有邻居瘸腿大妈夹在里面。下午三点左右, 古河边热闹起来, 民工运土大军箩筐铁车浩浩荡荡涌上大坝。 民工们头上汗流成溪, 后背全湿透, 大多数袒胸露腿, 还有人脱得赤条条的穿着裤头。 挑担的伸长脖子, 推车的弓起腰背, 都发出 “ 呼儿嗨” 的号子声。看到河边乘凉的姑娘媳妇们, 他们的号子声分外来劲: “ 小大娘子歪歪子!” 号声伴随热浪冲向她们。 兰子一脸傻笑眼望人流, 那些挑土的横担走, 推车的弯腿向前, 还有人挤眉弄眼, 号子声连成一片。 情景看在眼里, 她心里挺快活。人流中, 有个小民工推辆独轮车摇晃走来。 他满脸紧张想费劲推稳车子, 车子调皮不听他使唤, 他用力车便往一边歪, 再瞧岸边好多乘凉的眼睛盯他看, 大家脸上都在笑。 他怕出洋相, 心慌意乱把握不稳车子, “ 咚” 的一声, 独轮车翻个跟头, 车轮朝上打起转来。 这个滑稽的小民工正是尤富。乘凉人哄声大笑, 兰子笑得最开心。 尤富见有人笑他满头冒火抬眼想骂人, 骂到嘴边愣住, 那个笑得最欢的, 不是前些日子到古河替大队买东西, 在饭店吃饭时老向他笑的女孩吗? 真是缘分。 顷刻, 尤富恼火消去, 张开嘴向乘凉人笑笑。靠他爹的拜托, 到了工地后, 黎明的老表没亏待尤富, 分配他上街买菜, 闲时在食堂忙忙。 这差事对尤富来说再好不过, 买菜多报些钱, 嘴头食不用愁, 在食堂是靠锅先红, 吃得又好又饱, 趁闲还能借口上街逛逛。 尤富搞不清楚, 街上居民家中无粮食囤子, 屋外没有草堆, 到时照样捧出热腾腾饭菜。 街上人说话咬文嚼字乱摆谱儿, 满有架子的。 晚上更迷人, 大街小巷任人闲逛, 家家窗口通明, 屋里人究竟在干什么? 街上日子真有趣, 尤富心里羡慕。今天上午, 尤富抠钱压过馋。 中午食堂烧肉, 他明里暗里吃得不少。 午睡后感觉肚子胀得难受, 恰巧有个亲戚肚子疼, 请他代会儿工, 同时为了消食, 他才到工地推车的。见小民工翻车还傻笑, 太好玩逗人了, 兰子大笑个不止。 尤富听到笑声心里洒上蜜水, 故意板起脸吆喝: “ 笑什么? 再笑打你!” 兰子一点不怕他吓, 伸头挑衅道: “ 你敢, 你敢!” 乘凉人知道闹着玩的, 都相视笑笑。 尤富本想跑去打闹,见树下人过多, 放弃邪念扶起空车推走了。太阳渐渐西去, 河面吹来微微凉风, 乘凉的人陆续散去。 兰子没有走, 瘸腿大妈的女儿小玲陪伴她, 一同兴趣盎然地观看来来往往的民工。 兰子见那些推车的稳稳当当把土送上大坝, 心里嘀咕不过瘾, 不如先前那个小民工推车扭秧歌, 太好玩逗人。 她仰头望去, 不远处那个小民工推车又来了, 他笑容满面一路乱扭。 快到近前, 小民工的车子乱晃得厉害。 兰子拍手大叫: “ 要倒了, 要倒了!”又放声大笑, 小玲跟她笑个不停。 听见撩人的笑声, 尤富更为神不守舍, “ 咚” 的一声车子翻倒。 情景如愿再现, 兰子和小玲笑得更欢。瞧两个女孩笑声惹人, 尤富双手叉腰, 猛虎下山冲向她们, 嘴里嚷道: “ 老子抗日救国,① 今天叫你们笑个够。”

两个女孩见势不妙, 叫声 “ 快跑” , 拔腿逃进巷子。 尤富气吁吁追去, 巷子里不见兰子身影, 蹿出一条黑狗冲他狂吠不止。“ 黑子, 回来!” 瘸腿大妈走出屋, 满脸疑惑地问站在巷口的尤富, “ 你找哪个?” 尤富支支吾吾说: “ 我想找点水喝。”

瘸子手向河里指指: “ 要喝水那块有的是。”

她瞧见女儿小玲面带惊慌从金家出来, 嘴里骂开了, “ 死丫头, 在哪块浪骚的? 还不死来家!” 小玲见她妈发火, 一闪身跑进自家屋。黑狗还在朝尤富狂叫, 瘸腿大妈弯起瘸腿飞起一脚踢在狗屁股上, 黑狗“ 呜呜” 哀嚎几声, 夹起尾巴跑向一旁。 她用力过猛, 差点打个踉跄跌倒, 气得破口大骂: “ 杂种, 再乱跑打断你的腿!” 尤富甚感吞下一只苍蝇, 心里骂道: “ 好人不瘸, 这个老烂货!” 他无法发作, 失望地离开。瘸妈妈身体歪斜扭到家, 脚还有些疼, 一肚火发向女儿: “ 不要脸的, 你没事就充军, 整天跟那个二百五在一起。”

小玲满肚委屈, 泪在眼眶里转。 瘸腿大妈火气还没消尽, 转眼看见金凤从门口经过, 颠出门招呼道: “ 金婶, 来! 刚才有个小民工追兰子, 我看他不怀好意, 把他骂走了。 你回去说说兰子, 今后不要到河边玩。 那些民工都是乡下人, 流里流气的, 能有几个好东西?”瘸子的话确实对, 乡下人差劲, 丈夫就是个乡巴佬, 上街好多年, 还不是那个死相? 金凤想着变了脸色, 发狠骂道: “ 我看到的, 这个畜生, 我去时他走了, 再来老娘剥他的皮! 兰子呢?” 瘸腿大妈朝她家噘噘嘴, 金凤沉下脸跨进家门。 看见兰子兴犹未尽, 她气颠颠地手指闺女鼻尖骂道: “ 小骚货, 再到河边去玩, 看我怎么收拾你!” 见母亲火气大, 兰子低下头没敢吱声。尤富返回工地, 独轮车来回推两趟, 眼睛不离巷口, 始终没看见兰子影儿。他浑身乏力, 手里车子有千斤重, 两腿灌满铅, 好容易把土卸完, 万般无聊推空车回去。① 《沙家浜》 里刁小三的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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