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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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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西门夏郎与谢风起二人同住栈中,十分莫逆,风起便要与夏郎换起帖来。夏郎道:“我向来没有换帖的朋友,你我既然要好,就不换帖也是一般。”

风起便向夏郎道:“我们既是通家,小妾理当相见,就请到我房内,等她叩见。”

夏郎一听,心中大喜。夏郎自从那夜一见之后,思思索索的一直想要设法见她,现在听得此言,真是求之不得,便换了衣服,同着谢风起走进隔壁房中。只见这位姨太太坐在靠窗一张桌上,斜倚香肩,双眉半蹙,好像在想什么心事一般,见风起同了夏郎进来,连忙站起。他每天见夏郎在门口往来出入,本来认得,不用招呼。风起叫她过来行礼,她连忙走近夏郎身旁,凌波微步,罗袜无尘,袅袅娜娜的好似风吹杨柳一般,望着夏郎磕下头去。夏郎连忙闪在一旁,还礼不及。风起便邀夏郎坐下。姨太太也坐下来,低着头一言不发,双颊微红。夏郎口中天南地北的同风起谈论,暗中细细的偷看着她。只见她梳妆淡雅,骨格风华。那一双俊眼水汪汪的活泼非常,巧笑流波,瞳神欲活,顾盼生姿,宛转关情。夏郎看得十分畅满,那位姨太太也时时偷转秋波,暗中窥觑。夏郎坐了一会,不好意思再坐下去,起身辞出。风起同步出来。姨太太送到门边方才进去。自此,夏郎与风起居然竟是通家之好,有时风起不在栈中,姨太太见了夏郎也并不回避,彼此目成眉语,差不多要学那红拂私奔。幸而夏郎为人正直,虽然风流倜傥,不拘小节,却是性情阔达,举止端方。以前同谢风起没有什么瓜葛,所以胸中存着这个念头;现在既然是同他彼此通家,交情莫逆,便不免有些惭愧在心,轻易不肯行这孟浪从事。忽一日,夏郎正在栈中刚刚起身,尚未洗脸,忽见谢风起神色仓皇,满头是汗,手中拿着一封电报匆匆的走了进来。夏郎见他这样,不晓得什么事情,尚未开口,风起已进房坐下,向夏郎道:“我刚才接到一封急电,是徽城家母寄来,说内人病在垂危,叫我立时回去。但是我有一件为难的事要同你商量,不知你肯答应不肯答应?我此刻方寸已乱,太多事我也摆布不来,况且我今天晚上就要动身,这件事情实在尴尬得很。”

说罢,立起来向夏郎深深打了一躬。夏郎急忙回礼,不知他要相托什么事情,便道:“原来夫人病危,这自然该立时回去。此间如有什么不了之事,只要我力量做得到的,总可商量,你只管说。”

谢风起听了,脸上露出十分感激的样子来,随把坐的椅子挪到床边,低声诉说。原来他这位姨太太也是苏城人氏,妓女出身,名叫乌筠梅,本在芜湖女戏馆中唱戏。谢风起路过芜湖,见她生得标致,用了一千二百银子,将她讨做二房。但是风起十分惧内,太夫人家教极严,虽然娶了筠梅,却不敢同她回去,所以一直同她住在浙城。现在风起接到了这封电报,当天晚上就要上船,只得把筠梅暂时留在高升栈中,要托夏郎代为照应,等他到了徽城再作打算。夏郎听了,慨然应允,风起感激非常,又略谈了几句,便连忙辞去。这就是郭德纲说的通家之好,穿房过屋,妻子不避,托妻献子的交情,现在已经到了穿房过屋,妻子不避,托妻的进度了,献不献子,后面道来。直至七点余钟,风起方才回栈,将衣箱行李打叠起来,只带了一只衣箱、一个脚篮,其余箱笼一齐留在海城,先叫栈内轿夫把行李发下船去。那天刚刚是礼拜一,长江是招商轮船,恰恰正是江裕,又叫家人同着先去招呼。风起自己又到夏郎房间内来作揖告别,就同着夏郎到自己房内坐定。筠梅红潮晕颊,故意立得远远的,倚着床后的栏杆。风起叫她过来,道:“我今天回去,论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你住在栈中如有什么事情,可请西门老爷招呼一切。我与他就如自己兄弟一般,你自己须要小心为上。”

筠梅靦靦觍觍的叫了夏郎一声,夏郎谦让不过,只得含糊答应。夏郎要与风起送行,风起道:“夏郎厚意本不敢辞,但兄弟今天实在没有心绪,并且要早些上船,只好心领了罢。”

说着便有匆匆要走的样子,叮嘱了筠梅几句,便移步出门。夏郎此时留心看筠梅的举动,只见她眉敛湘烟,眼含秋水,似有许多幽怨说不出来。当下送出门外,觉得眼圈儿一红,连忙背过脸去,袖回香雪,衣展春云,急急的回进房去。夏郎暗暗称赏,便一直送了风起上船,在轮船上又谈了一会方才别去。这里谢风起自回不提。且说夏郎回到栈房过了几日,已是端午将近。夏郎把一切局钱开销清楚,自己也到柳思思家住了几天,开销了二十块钱的手巾。思思劝他不要浪费,夏郎却不肯听她。到了端午这一天,夏郎上午没有出去,忽见柳思思明妆丽服,珠翠满头,打扮得婷婷袅袅的走将进来,背后跟着一个相帮,挑进一担物事。夏郎诧异起来,向思思道:“送你们的节礼已经担过,为什么要送第二回?”

思思含笑答道:“这节礼不是堂子孝敬你的,不关他们的事。这是我自家买来专门送给大官人你的,请夏郎一定赏脸收下。”

说着,叫相帮一一搬将上来。夏郎大为诧异,看那送的礼物,只见是两只上好金华火腿,十篓白沙枇杷,一盒吕宋烟,两身泊来纱衣料。又见相帮端过一只提篮,思思道:“我知道你住的栈里烧菜不合你口味,不好吃,我自己烧了几样菜,一起带来了。”

就自己去开了篮盖,一样一样的摆在台上。夏郎看时,见是一盘清蒸鲥鱼,一碗白汁鱼翅,一整只黄酒蒸鸡,还有一盘浇汁鲍鱼。原来柳思思晓得夏郎素来爱吃的口味,所以特地做了送他。夏郎看了大为奇怪,向思思笑道:“怎么你忽然这样的破费起来?真是意想不到,又不好辜负你的来意,只好照数全收,但是大大的破费你了。”

便叫了家人进来,叫他收拾,又叫把送来的四样菜,送到筠梅那边与她过节。留思思坐了一会,思思恐院中有客,起身要走。夏郎取出二十块钱的钞票来交与当差的,叫他交给相帮作为轿钱力钱,却被思思一把拦住,道:“这个事情是我自己的一点意思,他们帮我送来你要赏就随便赏一点就好,知道你一贯的出手都是这么大方实在,这次就听我一次劝。”

夏郎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不想让我浪费银钱,但既是相帮们送来,我给他们二十块钱也是撑你的场面。我们两要好放在心上,不必计较什么银钱。”

思思不肯,道:“这样说起来,倒是我有心叫相帮过来打打你的秋风了,你看看我那堂子里有一个这样心思的坏人吗,我完全没有借你撑场面的打算,你就不要再介意这个了!”

夏郎听了只得收回,给了四块洋钱力钱,两块洋钱轿钱,思思方才欢喜。临行问夏郎几点钟来吃酒,夏郎道:“大约八九点钟,你须要让出房间才好。”

思思应允。夏郎待思思走后,出去应酬了一转,傍晚方才回来。尚未坐定,只见隔壁那位乌姨太太的娘姨走来,向夏郎道:“姨太太叫我来请西门老爷过去,说是有话面谈。姨太太已经候了多时,请西门老爷就去。”

夏郎听了,也不知什么事情,便立起身来走过隔壁。见筠梅满面春风的迎了出来,向夏郎道了一个万福,又谢他送菜的盛情。夏郎也谦让了几句,随便坐下。举眼看时,只见筠梅打扮得十分齐整,蛾眉挹翠,檀口含朱,媚态横妍,珠光侧聚,却把裤管高高吊起,露出一对尖尖瘦瘦的绣花鞋来。夏郎见她这一身打扮,已觉得有些心荡神摇,不能自主。暗想随:“怪道她见了客人不穿裙子,故意卖弄她一对金莲。”

再往筠梅面上看时,只见她:盈盈欲语,似笑非笑,眉目含情;怯怯回眸,欲说还休,撩人心怀。那一双俊眼注着夏郎,半晌无言。夏郎此时看了筠梅的神情,止不住色胆如天,便起身走过这边,想要与她并坐。猛见门帘一起,那娘姨端着盖碗送上茶来,夏郎吃了一惊,连忙缩住了脚,却已经走到床边,禁不住满面生红。筠梅见了会意,急唤娘姨道:“你到我镜匣内,把那一瓶香水拿来,请西门老爷看个样子,明天好请西门老爷照着牌子代买两瓶。”

娘姨应了一声,自到房后去取香水,夏郎方才心定。筠梅对着夏郎微笑点头,又略略向他摇手,似乎叫他不要性急的样子。夏郎更是满心欢喜。不一刻,那娘姨已在后房把香水取来,筠梅立起来接着,就走到夏郎身旁,亲手将香水交与夏郎。夏郎伸手接时,筠梅微微一笑,背转身去,下面那一双凌波三寸的鞋尖,早有意无意的在夏郎脚上碰了一下。这一碰,越发把夏郎引得心痒难搔。筠梅回身坐下,一面手掠云鬟,一面向夏郎道:“费心代买两瓶香水,今天如晚间没有什么应酬,再请过来坐坐。”

夏郎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哪有不领略的道理?答应了,移步出来。筠梅送到门口,眼波莹莹打了一个暗号,方才回身进去。那娘姨是个粗人,站在门旁眼睁睁的看着,一毫不懂。夏郎回到自己房中,觉得心满意足,准备着夜间蓝桥暗渡。忽然回过心来,仔细一想道:“不好不好,我西门夏郎一生,自负品学兼优,虽然花柳陶情,却从不曾干过这逾墙钻穴的行止,况且谢风起与我虽是新交,尚称莫逆。从来说‘朋友之妻不可欺,朋友之妾不可灭’。我难道这点定力都没有么?”

想到此间,便把先前的高兴减了一半,有些问心自疚起来。忽又回念想道:“虽然如此,但是筠梅这般用情,专注在我一人,我又不能辜负了她的意思。”

左思右想,那一缕情丝,把个顶天立地的西门夏郎缠得定定的,休想展动分毫。以心问口、以口问心了好一会,跃然而起道:“倾国倾城,佳人难得。就是明知祸水,也只得姑且一行。”

主意已定,随手便在行匣中抽出一本书来,歪在床上看着。哪知看了半天,一页也不曾翻动,连夏郎自己也不解看的是什么东西,只觉得心上扑扑的跳个不停,不知是忧是喜,好像有无数的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来,觉得好笑。猛然又想起与柳思思相约的话来,心中暗想:“我不止答应思思吃酒,叫她腾出房间,而且还有其他几处应酬不能不去。”

便定一定神,掏出表来一看,已有七点余钟,想起葛状飞请他在通玉楼吃酒,正是约的七点钟,便连忙立起身来,锁好了房门出去。到得院中,主客一齐久候,见夏郎一到,立刻叫起手巾,相将入座。夏郎虽在席上应酬,面上却无精打采,冷冷的不甚高兴。葛状飞见他这般形景,不由不疑惑起来,便问夏郎道:“你今天为着什么事情这个样子,只怕有什么心事罢?”

夏郎笑道:“你这一问问得奇怪,我好好的有什么心事,你忽然考察起我来?”

葛状飞不好再问。饮过数巡,葛状飞笑道:“看你今天失神落智的样儿,猜你肯定是有了红颜奇遇,所以不肯告诉别人。”

夏郎见被葛状飞猜破说了出来,也不去分辩,只得彼此一笑而罢。这一席酒因在席诸人都要翻台,草草终席。夏郎又应酬了陈思齐、穆连城两处花酒,方才同着连城、葛状飞等一班客人同到南红里来。走进柳思思院内,尚未上楼,便听得柳思思房中有人在那里高声吵闹,打着一口京腔,又夹着些娘姨大姐劝解之声,十分热闹。夏郎甚是诧异,估量不出那吵闹的是何等样人,到底为着何事。夏郎急于要问,急步登楼。到了客堂,听那吵闹之声依然未息。思思同娘姨等吓得昏了,也不听见客人上来。夏郎邀众人暂在客堂坐下,仔细听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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