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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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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秦小清被娘姨叫了起来,见了邱翰文坐在房中,冷着面孔,冷笑道:“邱大官人来得就是早啊,幸好我这里没有其他客人。”

邱翰文还不晓得是骂他的话,并不理会。坐了一会,一个小大姐进来向小清道:“轿子已经送来了,他要请姑娘过去看看合适不合适?”

翰文忙问谁的轿子?小清没有睬他,便蓬着头走下楼来去看轿子,翰文也跟着下来。只见一乘金碧辉煌的轿子,停在客堂里面。原来小清因轿子已经半旧,特地花了一百四十块钱糊出来的。这乘轿子,邱翰文看了连连称赞,道:“好齐整的轿子,可是你坐的么?”

小清不应,只微微的点一点头。翰文看小清这乘轿子十分华丽,忽发一个痴想,要坐着他的轿子到马路上去出出风头。他的意思是要叫马路上的人,看他坐着红倌人的轿子,这倌人同他必定有些交情,想要夸耀路人的意思。便向小清道:“你的轿子果然精致,可肯借给我坐一天,出去拜拜客么?”

小清听了大为诧异,答道:“我的轿子,怎么好给你来坐呢。”

旁边一个娘姨急在后拉了小清一把,使个眼色,接口说道:“我家姑娘这顶轿子,自家都还没曾坐过呢,这第一转让邱大官人坐了去,那是再好没有的事了,让相帮们也好问邱大官人讨点赏钱不是。”

小清听了微微一笑,便不开言。翰文见小清同意了,大喜,连忙叫了抬轿的相帮说知缘故。相帮们一齐好笑,却乐得弄他几个赏钱,就撩起轿门。翰文坐进轿去,小清看着这般怪状,忍不住格格的只待要笑。相帮将轿子抬上肩头,问翰文抬到何处,邱翰文便叫一直到新北门进城拜客,那轿子便如飞的直过四马路来。在路口无意之中遇见了夏郎,便在轿中叫了一声。及至轿子进城之后,相帮问他拜什么客人,他却又无客可拜,吩咐相帮抬出小东门,一径回去。相帮抬着他空走一回,真是可笑。暗想:从没有看见这样曲辫子的客人。路上的人见了,大家拍手笑他,邱翰文毫不在意。一直抬着回到秦小清院中来。翰文出轿上楼,便问秦小清,“你的相帮抬我一趟,约莫要赏他几块钱,小清却正色说道:“我家堂子里向来讲规矩,换新轿子第一转坐出去,抬轿的相帮们才会问我讨个赏钱,这次有邱大官人来替我开销,那真是请也请不到的了。他们能抬着你邱大官人,也是他们运气来了。我平常日也就赏他们几十块的洋钱,你邱大官人肯定要多赏点了,好与不好,就看你邱大官人自家的面子了。”

邱翰文被小清一番话说得呆在一旁,不敢开口,不想小清开出这个大盘子来。尚未回答得出,小清又接口说道:“想你邱大官人的面子,至少值个七八十洋钱,再多点也是值当的了。”

说着,便看邱翰文的面色。翰文依然答应不出,小清又道:“邱大官人这是身上没带够洋钱吗,我这里有,我先替你垫一垫吧。”

不由分说,即在枕旁一个大大的皮包内取出一大卷钞票来。邱翰文吃了一惊,暗想:她哪里来的这许多钞票?偷眼看时,只见小清将一卷钞票打开,却都是一百元一张的,翰文更加吃惊,估量那一卷足有一百多张。又见小清仍把这一卷放入皮包,重新又取出一卷来,方才检着十元的钞票,检了八张交在娘姨手内,向她说道:“这个是邱大官人给他们的赏钱,你去交给他们,叫他们都上来谢一声大官人。”

娘姨答应出去。不多时,带了几个抬轿的相帮上来,都对邱翰文谢了一声,便下去了。邱翰文满心懊恼,却说不出口来。好一会,才问小清说道:“怎么我坐了一趟轿子,就要赏这许多?”

小清冷笑道:“这是你邱大官人自家面子大啊。老实说,海城这边要出来混堂子,那就顾不得啥铜钱了。我堂子里向来都是这样,我为了你邱大官人的体面着想,所以替你装装场面,如果你邱大官人舍不得,我自个拿出这个钱来,也不能砸了我的规矩,就算我给自己堂子充了场面。八十块洋钱我还出得起。邱大官人,你就放心吧,我对这点小钱不会在乎的。”

邱翰文听她话中有刺,看得他不值一文,羞得满面飞红。娘姨大姐等又在旁边冷言冷语的取笑,再坐不住,只得立起来要走。小清并不相送,随他下楼而去,这且不表。再说夏郎走到书玉院中,连城与书玉刚刚起身,书玉正在梳洗。夏郎一见,便向书玉说了一声:“恭喜!我这媒人做得如何?”

书玉瞟了夏郎一眼,低头而笑。夏郎将玉卿的钞票交给书玉,书玉接了,称谢夏郎费心。连城便与夏郎长谈起来。书玉在旁静听。只听夏郎道:“你的事情,我虽然已经答应,然而不能立刻就去,总要等我从海城回去,方能到苏城,大约不至误事就是了。但是你的朋友也不止我一人,难道竟没个有些热血的,偏偏将这样的好差使硬栽在我的身上,这不是无妄之灾么?”

连城道:“我的朋友虽然甚多,哪里有你这般的义气?他们这一班现在的朋友,平常时候倒也说义谈忠,十分要好,一到那有事之时,或是问他借钱,或是要他出力,他就缩起头来,躲得你远远的,影子也寻不着他。如今世上这朋友一伦,是可以不讲的了。也只有你重情重义,所以特地前来寻你,料想只有你还可以商量,别人哪里担当得起?你务必要替我设个法儿。”

夏郎大笑道:“言重之至,当不起,当不起!请你少灌两碗迷魂汤罢。”

说得连城也笑起来。又问夏郎几时回去,夏郎笑道:“怎么你这般性急?我此次来海城有些正事,大约还要耽搁一月有余。你若等不及,就去托别人如何?”

连城忙分解道:“并不是我性急,只是我虽然走了,却实实的不放心,恐怕日子长了,弄出事来,我怎的对人得起?”

夏郎道:”看你不出,倒是个多情种子。但是耽搁一月有余,料想还不至误你的事。”

连城听了点头。白书玉在傍,听他们一问一答说得热闹,却是没头没脑,一句也听不出来,忍不住在旁问道:“你们两个说了这么多,我是一句也没听明白,倒底是什么事啊?”

夏郎、连城一齐笑而不答。书玉又问了两声,夏郎道:“不关我事,是你们的穆大官人做的事情,你去问他就是了。”

书玉果然走到连城身旁,低低的问他道:“倒底什么事情?跟我说说呗!”

连城攒眉朝她摇头道:”此刻不便,以后再和你说。”

书玉见他不说,也无可奈何,口中咕噜了两声也就罢了,只在自己腹中猜想他们。各位看官,不要说白书玉在那里猜想,就是看官们料想也在腹中猜想吧。不是我不说,容我在这里卖个关子,本书还长着呢,后面自会一一讲明给大家。闲话少提,书归正传。且说夏郎同连城谈了一会,夏郎笑道:“我今日看见一桩笑话,真是奇谈。”

就把在街上遇见邱翰文坐着倌人的轿子在四马路过去,还在轿中招呼了自己一声的事跟连城说了。天下竟有这样土气的人,你道可笑不可笑?”

连城听了笑不可仰,白书玉也笑起来。连城道:“这个人本来是个出名的猪头凯子,现在忽然跑到海城来出起风头来,真不知以后还要闹出多少笑话!我们只打点好耳朵听就是了。”

大家又笑了一会。连城问夏郎:“后面可有什么事情吗,我们去吃大菜可好?”

夏郎点头,当下二人就同着白书玉到品珍楼去。吃完了大菜回来,已是家家上火。连城便要夏郎同他到有名的红倌人处多打几个茶围。夏郎微笑,拍着白书玉道:“她这不是个红倌人么?你还要另外去寻别人,真是岂有此理!”

书玉被他说得一笑,回道:“我可不是什么红倌人啊,大官人不要乱说。”

却把眼望着连城。连城便向夏郎道:“我要你同去打几个茶围,只不过是想去见识见识,并没有别的意思,你就说出许多牵枝带叶的话来。”

夏郎哈哈大笑,对着连城把手在自己面上捋了一捋,道:“算了罢,你不用和我支吾。”

又向书玉道:“你只管放心,等他出去走走,有我这保镖的跟着他,包你没人抢夺。停回晚上我亲送他来此,如何?”

书玉面上一红道:“你们总是没什么好话,尽在这里瞎说瞎闹。”

说着,忍不住也笑了。夏郎道:“我原是走你的心,你倒不见我的情,还说我没有好话,真是好人难做了。”

一面同了连城走出院中,顺便先到邱芬兰家。芬兰正好在家,见了连城暗暗喝彩,那面貌竟与夏郎不相上下,只是夏郎丰采惊人,风华出众,比连城的一味柔弱,又觉较胜一筹。略坐一会,夏郎见芬兰房间甚忙,便起身辞去,又到秦小清院中来。夏郎走进客堂,一眼就看见小清那乘轿子,便指给连城道:“日间看见邱翰文坐的就是这乘轿子,想必他做的是小清,不知小清待他何如?”

一面说,走上楼梯,直到小清房中。小清与夏郎本来相识,便含笑相迎。刚刚坐下,夏郎猛然笑道:“我们今日特地到你这里烧香,快点起蜡烛来。”

小清虽也晓得夏郎定是取笑着她,却摸不清头脑,呆呆的看着他。夏郎又笑道:“你这里新近到了一个土地客人,你岂不是个土地奶奶?我们是到土地庙来烧香的,你还不点起大蜡烛来么?”

小清方才明白说的是姓邱的客人,便也笑道:“不管是什么闲话,到了你嘴里就会变味了,这个客人难道你也认得?”

夏郎道:“非但认得,而且还看见他坐你的轿子了。”

小清笑道:“阿唷!大官人信息倒很灵通嘛!他坐了我的轿子,倒来问起我来,说是不是要赏抬轿的相帮们几块洋钱,我就敲了他一记小小的竹杠,帮抬轿的相帮们弄了他八十洋钱。你想这号人又多讨人气得?我在海城堂子里做了这么多年,客人也见得不少了,这种曲辫子,我倒从来没有碰到过。”

夏郎笑道:“这点小事算得什么。你还没有晓得他向来的历史呢!”

就将邱翰文以前所作所为极可笑的事情,一一的演说出来,把个秦小清笑得如花枝乱颤,伏在桌上气也喘不过来。连城见小清笑得红潮晕颊,俊眼流波,娇小玲珑,动人怜爱,比白书玉大是不同,便细细的看他。小清住了笑,坐在榻上掠着鬓角,也抬头打量二人。夏郎是素来认得,不必说了。看了连城,朱唇粉面,那相貌竟同大家闺秀一般,也觉脉脉无言,芳心自动。后来小清与书玉二人,为着连城,几乎闹出绝大风波,后文自有交代,此处一言表过暂时不提。且说夏郎又问小清道:“这样的客人虽然可恶,你这一下竹杠也敲得太凶,留着他吃吃酒摆摆台,也是你的场面,为什么一定要吓得他不敢再来呢?”

小清笑道:“二少,你是不知道这当中的道理,我告诉你你就明白了。他这样一个土贼,能替我装啥大场面,留在我这里,只能给我丢人现眼,砸我的场面。我听他说话就觉得厌烦,每天早早地就来坐着,也不干别的,占着茅坑不拉屎,别的客人又不好来,搞得我头疼。都知道他是你们常城来的客人,可是跟你们可大不一样,连带着把你们常城客人的名声也都砸了。这样的客人在我这里摆台吃酒,别说他替我绷什么场面了,不把我的场面招牌砸了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夏郎听了,狂笑道:“骂得畅快,真是雕心镂肺之谈,也等那班曲辫子的客人听听,好叫他们知难而退,才晓得你们四大金刚的院中,不是他们可以轻易踏得进的。”

说着,把连城肩头一拍,道:“你这个常城客人,可听见么?”

连城不觉面上一红,道:“别人拿我们常城人取笑,也还罢了,怎么你也说起常城人来?”

小清听得连城是常城人,甚觉不好意思,忙向穆连城陪笑道:“大官人勿要生气。我说是我是姓邱客人,你不要听夏郎的闲话。”

说罢,向连城嫣然一笑,笑得连城神志荡然,细细把小清恣意看了一会,觉得她无处不好。真是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走。便向夏郎道:”我有一件事情却不明白,要来请问你,你可说得出这个道理么?海城的倌人声价,名妓风流,出于众口。那相貌好的红倌人不用说了,自然是有目共赏,交口称誉,一登龙门,声价十倍。最可怪的是那一班自抬声价的倌人,相貌极是平常,应酬更无可取,偏会走着运气,无缘无故的红起来。又自然有那班瞎了眼睛的人当她是个名妓,倒去巴结着她,好像不是他去用钱,倒是倌人倒贴一般,你道诧异不诧异?有人说这是烟花柳院,没有什么谁就是第一,谁就是真的最风流。我所最不解的是同一样一个人,我看着她是越国的西施,你看着却是东施嫫母;或者你看着就是赵家飞燕,别人看着却又是齐国无盐女。同是一双眼睛,怎么眼中的妍媸好恶就有这般的天差地别,还是真个就是没有凭据的呢?还是依着那野史小说,世间男女都是月下老人注定的前缘,所以分辨不清的呢?你向来自诩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你且演说演说这个道理。“西门夏郎言无数句,果然说出一条闻所未闻的道理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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